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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子将兮东夷,目眇眇兮横笛。
搴桂棹兮兰枻,踩浮冰兮荷衣。
荪将来兮独立,望公子兮心遗。
缥缈的歌声从天际传来,柔柔沉沉的,带着江南水乡的烟云水汽。仿佛间似乎看到了雪落碧流,江山浮白。在凝碧的水色之间,有一叶舲舟缓缓前行。
舟头一人长身玉立,头戴玉冠,月白色的衣衫被风卷起,他横笛而奏,洒然如风,清皎如月。
心忽然被狠狠地触碰了一下,被甜甜黏黏的感觉塞满,像一个糖莲藕。
“三郎……”
情不自禁地低喃,在唤出这两个字的瞬间,仿佛闭塞的五蕴六识被打开,蓦然间灵台通透、七情六欲息数而来。
“三郎!”他向着那人伸出手去,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画面消失,眼前一片漆黑,他惊慌地睁开眼,头顶一片雪白,空无一物。
“小白。”耳边清晰地传来一把声音,他怔怔地转头,看到白泽以及其他三只神兽。
白泽叹息道:“你终于醒过来了。”
舒白一时迷茫,喃喃地道:“我没有消散么?三郎呢?现在是什么境况?”
“都过去了。”白泽道,“这片瀛寰大陆终于回到上古时期,诸沃之野,百族相与群居,其乐融融。”
“三郎呢?”
白泽叹息了声,“他已经化作了钟山,支撑天地了。”
舒白怔怔地僵在那里,他其实一早就知道谢瑾宸的结局,他是神祇的第六识,终究会归于神祇,失去自我。然而……
“连尸骨都不曾留下么?”
“在西方尽头的钟山,你可以看到他,千年万年的耸立着,与天地同寿。”
又是良久的沉默,舒白问,“天下太平了,众生宏愿达成,我为何还在?神引阁的子弟,达成众生宏愿后,不是该消散于天地之间么?”
“你早就不是神引阁子弟了。当日阁主将你驱逐出神引阁,大概便是想给你留条后路,亦算是劫后余生。”
“父亲大人已经消散了么?”
白泽点点头。
“大哥二哥呢?”
“他们已彼此的怀抱作为坟墓,也已归去。”
舒白苦笑了起来,“所亲所爱之人皆已离去,这样的劫后余生,要来何用?”
白泽竟无言以对。
舒白躺了会儿,试图坐起来,他的身子还很虚弱,一时竟未能坐起来。白泽扶了他一把,带他前往钟山。
他们从云端走过,瀛寰大陆正是蓦色时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秋色正浓,漫山遍野的树叶皆穿上了彩衣,时而一抹金黄,时而一处鲜红。
羽族在昆吾山上飞翔,洁白的羽毛洒落下来,化成霜华;鲛人在隰海唱歌,鱼尾炫出美丽的霞彩;山鬼在终古雪山上起舞,准备着窝冬之前的盛大聚会;人类在中原腹地采摘着累累硕果,赞扬着女皇牧岩的英明,歌颂着太平盛世。
没有战火,没有杀声,没在哀号,瀛寰大陆繁华和平的近乎不真实。
那座擎天的山峰驻立在西方尽头,与东方的嶷山遥遥相对。山峰挺立峭拔,孤绝清隽。
西北之地,多是沙漠戈壁,钟山临近日落虞渊,原是不毛之地,此时却郁郁葱葱,大概因为谢瑾宸体内流淌着山鬼一族的血脉。
舒白落入山的怀抱之中,倏然间,泪水如大雨滂沱。
——西风残,故人往,如今被爱流放,困在了眼泪中央。
他从钟山上走过,足迹踏过钟山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抚摸着爱人的躯壳。
钟山的树林里遍开着山花,不分季节,繁花万里,姹紫嫣红。每天傍晚时分,都会有彩虹升起,还会有白鸟从北方飞来,落入其中。
这是一座神奇的山脉,日复一日,吸引着许许多多的种族前来参观。不过任何人上山,都要得到一个人的许可。他自称是钟山守山人。
那守山人自然是舒白。
许多年前,白泽用一句话将他从泪海之中拉出来,——谢家的儿郎,注定是要载入史册之中,流芳百世。你这个样子连与他并列史册的资格都没有。
那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钟山之上无四季,舒白不知道自己守了多少年。上古四神兽亦陪伴他身侧,隐居在钟山之上。
后来舒白渐渐听到了最后那一战。
当日谢瑾宸灵识归于神祇之后,九天之上风定云止,光华散去,双翼白虎消失,出现了一个白衣如雪,乌发及地的男子,他高居于九霄之上,神色淡漠,目光悲悯。
一手创建了这片大陆的上古神祇,只是敛着衣袖站在那里,火山便熄灭了,海啸平息了,大雨停止了,瀛寰大陆恢复了平静。
被死亡凌迟着的生灵,突然得以生还还反应不过来,懵懂的面面相觑。
瑟兰佩尔、雪澈、亭挽联袂而来,齐齐俯跪于地,泪流如注,“父神大人,您终于归来了!”
人皇牧岩俯视着在天灾之中挣扎的众生,最终也向着神祇俯跪下去,虔诚叩拜。
高高在上的神祇一一俯身扶起四族之王,并无偏向。
人类原本是被神祇唾弃的一族,正是因为顾忌着这一点,所以谢氏才从一开始让小薄雪食人乳,增强他对人类的感情。
牧岩无疑也是理智的,任何生灵都没有与神祇抗衡的力量。向神祇妥协是人类唯一能走的路,这条路谢家已经为她铺平。
随后而来的是神引阁主舒周,从九天碧落宫而来的他,带着满身的风雪,神色矜漠,倒似比上古神祇更为不染凡尘一些。
他屈膝跪于神祇面前,双手奉上国祚之玉,“舒周恭侯主人归来。”
神祇终于开口了,那声音竟然很具有亲和力,“阿周,一别数万年,你还如往日。这些小辈我一个也不认识,天地还是如此的空旷。”
舒周道:“还有我伴着您。”
神祇颔首,“你是我的影子,也只有你能与我随行。”
他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萧清绝的身上了,萧清绝凝视着他,手执斧头,神情戒备。
神祇以指压了压额头,“刺,你也还如往日。”
萧清绝敌对地望着他,“你不是已经冥于万化了,为何还要醒过来?”
神祇叹息道:“因为我的子民在召唤我,还因为你也要醒来了。”他望着沐血的山河,神色悲悯,“你总视他们如蝼蚁,却不知道你自己原也应该是蝼蚁的一部分。”
萧清绝不屑地冷嗤。
上古神祇道:“上古三族子民脱胎于云、脱胎于水、脱胎于花木,都不含有污秽之气。唯有人类脱胎于泥土之中,天生蕴含三尸之气。我所以不喜人类,便是因为如此。三尸之气未灭,随着人情开窍,必将越积越多。我原想毁掉人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已成燎原之势,再动手就有些大费周章了,便从他们体内抽出三尸之气,封印于神阙故里。三尸之气根植于人魂之中,不可尽去,便是人类贪痴嗔怨。原以为神阙的灵气能净化三尸之气,未曾倒你因此化成人身,回到瀛寰大陆,还饱含着如此深的杀戾。”
萧清绝义愤地道:“我不懂何谓三尸之气,只知道从我还未有意识以来,你便囚禁着我。从神阙故里,到虞渊灼骨之狱,数万年来,我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天地如此浩,任何生灵都可以自由徜徉,唯有我的归宿,永远都暗无天日的牢笼!我痛恨囚禁!痛恨封印!所有敢囚禁我封印我的人,都杀无赦!”
神祇按了按眉心,忽而问,“晏武呢?”
萧清绝的表情不由一滞。
神祇忽然又转走了话头,“阿周,薄雪这个名字甚是合我的心意。江南夜色,薄雪初积,很是美丽。人类生于泥淖之中,天生便是污秽的,却原来也有这样别致通透的灵魂。”
他揉了揉额角,“我之前也有些知觉,倒是很留恋作为薄雪时,这些人间烟火之气。也有些舍不得他们,还有你,——萧清绝。”
最后那一场战争,《瀛寰纪年》上只有寥寥数字的记载,然而瀛寰大陆上沧海桑田的变化,暗暗的诉说着那一场战争是如何的激烈。
“后来呢?”舒白问,“清绝被封印在什么地方?”
白泽道:“没有被封印。他体内的三尸之气被化作千千万万的碎片,散布于瀛寰大陆之上。神祇是这样说的,一滴墨置于砚中,便是浓黑;散入海中,便不可见。数万年前,我便不该封印你。”
三五处封印可以解封,千千万万的灵魂收集起来难上加难。
“弑神散于天地之后,神祇也冥化于六合,他彻底消解了神力,将其与三尸之气一般,散布于天地之间。这个瀛寰大陆之上,已经没有谁拥有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力了。所有种族归于平凡,再有战乱,便只是凡人之间的浩劫。”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舒白一直在钟山上过着古井无波的生活,四神兽偶尔会来钟山看他。它们四只奉神祇之命为四族图腾,凤凰守护羽族、金龙守护鲛人、白泽守护山鬼、獬豸守护人族。
山中无岁月,舒白浑浑噩噩的过着,直到某一日,一位故人前来。
那人布衣短襟,容貌清秀,却一面黥字。体态匀称,举止斯文儒雅,腹有诗书气自华。
舒白僵硬地望着她,脑海里万千念头闪过,忽然一把抓住她,疾声问,“你还活着,他呢?他呢?他在哪里?”
这女子正是神之六识之一的南北。
“他没有归来。”南北遗憾地道,“或许这世间再没什么值得他眷恋的了,他选择了冥于六合。”
舒白颓然垂下了手,心如刀绞。三郎,难道我重新醒来,竟是为了这一场阴差阳错么?
南北道:“神祇与弑神最后一战,解散三尸之气后,属于萧清绝的那部分灵识,与晏武的灵识一起,化作了比翼鸟。此后神祇亦化于天地,我因执念未消,重新凝聚,其它人皆消散于天地之间。”
南北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有些叹息,“我是从沬邑归来,那是我最后想要去探寻的地方,我的执念所在。或许你可以去他最最眷恋的地方看看,他是否有执念在那里盘旋。”
舒白倏然一惊,他这些年守着钟山寸步未离,却未想过其它。三朗最最执着的地方会在哪里呢?哪怕走遍瀛寰大陆,他也要找到他。
舒白将尺寸之笺、流年之笔、山鬼之墨交还于南北,便背着行囊而去。他也已经没有神力了,仅仅是世间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他沿着与谢瑾宸相逢的路线,一路寻找。
从嶷山、淇水、神引阁、无根河、越郡、沬邑、商洛、西陵,五年的时间,他马不停蹄的寻找,足迹踏遍大半个瀛寰大陆。
在无止境的寻找中,舒白终于明白了施言的绝望。他已经找遍了谢瑾宸去过的所有地方,却一无所获。
他真的神形俱散了么?对世间再无一点留恋?自己死而复生一回,只是为了见证他的死亡么?那一夜,舒白白了头,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能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白泽看到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吃了一惊,继而叹息道:“或许,你还漏了一个地方?”
“哪里?”
“涧西郡。”
“他没有去过哪里?”
“可你……死在哪里。他至少会去祭奠一番的。”
舒白前往涧西郡的时候,一场大雪刚过,整个天地都是白皑皑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那日,他彼着一件大红色的斗蓬,斗蓬背后绣着雪色的梅花。他沿着山路前行,雪原之上的一点腥红尤其刺目。
跋涉半日,终于到了与谢致决战的那个山巅。雪后初霁,蓝天、白雪,美得夺目。
舒白怀抱腊梅花,立在山崖之上,他聆唱起了那首歌谣:
帝子降兮东夷,目眇眇兮横笛。
搴桂棹兮兰枻,踩浮冰兮荷衣。
荪将来兮独立,望公子兮心遗。
初见之时,他便是以这一首歌谣来调侃他,仿佛间又忆起了两人的初逢,景致如画,斯人如画。
他深深的吟唱着歌谣,心里带着期许,也带着孤绝。
这是最后一个地方,如果再找不到,那便与他同归吧,天地如此浩大,却没有一处可任他容身。
山风拂过,枝头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洒在他脸上,冰冷的一片。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脸颊划过,不知是泪水还是融化的雪花。
他吟唱着他们的歌谣,缱绻深情,仿佛中似乎有花的清芬。他睁开眼来,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花。
粉色的花瓣,轻薄灵透,是……桃花。
桃花瓣簌簌的飘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撒了星星点点的粉色。
舒白在一怔之后蓦然回首,见身后皑皑雪地里竟绽放了十里桃花。山风裹着花瓣与雪片肆意飞扬,如诗如画。
桃林之外立着一人,着一袭蓝白相间的衣裳,广袖疏襟,遗世风流。他手执一管青竹笛,横笛而奏,流畅的曲子便飘洒而出。
舒白怔怔地望着他,忽然间泪流满面。
那人吹着笛子向他走来,积雪没膝,他走得却异常的坚定。到他身旁时一曲恰止,他收了笛子,凝望着他。眼睫修长而直,遮住迷离的桃花眼,显出几分妩媚之色。
他抬起手,拭去他颊边的泪珠,指尖描摹着他的容颜,然后挑掉他额间的抹额,露出眉心三枚桃花钿来。
谢瑾宸倾身亲吻着他的额心,“以十里桃花作聘,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从此以后,我的身与心都交付与你,你就是我的全部。”
舒白含笑地凝望着他,“我已经穿上了红装,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谢瑾宸紧紧地抱住他,深深地拥吻,“此时此刻,舒兄,我爱你。”
“我也爱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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