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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泰十一年,秋。
太上皇逝世,今上开始对腐朽勋贵进行清理,四王八公俱在其中,这对京城的百姓来说是一件大热闹,但对牵扯其中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幸了。
冷子兴的岳父岳母也在这场大难中陨落,当然,他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妥妥的高寿,去了也不让人觉得惋惜。冷子兴可惜的是,自己的铺子被查封,家产被查抄,他和儿孙几个只余一身衣裳被赶出家门。也不知道是谁负责查抄的,连奴才家里都不放过,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杨彦廷摊手,怪我咯~
冷子兴这些年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本来有好几个儿子,都养大了,眼看着就要娶妻生子,结果却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接连送儿子离开,让冷子兴苍老了许多。好不容易他的小儿子活了下来,给他留下一个小孙子,冷子兴从此把唯一的儿子和唯一的孙子看得比自己都重,而给他们冷家立下大功的儿媳妇也被冷子兴多有酬谢。
可现在冷子兴却在大骂他那儿媳妇:“作死的娼妇,我就知道!患难见人心,一个孤身女人跑出去能有什么用,肯定让人拐了卖到窑子里,千人骑万人枕的贱货!”
冷子兴的儿媳妇卷了他们当了身上的好衣裳和贴身饰品的银子,跑了。只留下穿着粗布衣裳的三个爷们。冷子兴无法,只得拖着老迈是身躯,扶着儿子,牵着孙子,往城郊的破庙去安身,他的儿子被母死、抄家、妻逃这一系列事情打击惨了,被恶劣的现实一逼看,生了重病。现在城里是不允许乞讨的,被巡城的禁军发现,就是投进大牢,拉去做苦力的下场。冷子兴还有小孙儿要照顾,暗下决心,绝不能让自己进去。
冷子兴三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的壮年男子还是个病人,连破庙里的好地方都抢不到。冷子兴本打算干回老本行,偷几个古董去卖就是了。结果还没等他踩好点,他的儿子就在秋日寒风中去了。
冷子兴无法,只得草草把儿子的尸身送到义庄,这里是朝廷收容尸身的地方,冷子兴打算等他安顿好了孙子,再来接儿子,好好安葬。和看守义庄的人说了一箩筐好话,冷子兴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冷子兴的老本行说是古董行老板,其实是盗墓,他的那些古董都是墓里头出来的,再做些加工,让人认不出来就是了。
冷子兴把孙子带到他踩好点的墓地旁,隐蔽的山洞里躲好,自己去下墓。
冷子兴年轻时候靠这个吃饭,可是他忘了他现在已经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哪里还干得了这样的活计,如今他可是在京郊。能葬在京郊的除了守卫森严的皇陵,就是豪门大族的家族墓地,如今后人就安稳的待在京城呢,对祖宗坟茔的看守自然上心。
冷子兴这次,还没有破开墓室就被人发现了,拼着老命才把追打他的人甩脱,最后又逃回墓地附近。伤了腿的冷子兴靠在湿润阴冷的洞穴壁上,庆幸,果然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那些人肯定想不到自己又回来了。
看着依偎在自己身边哭泣的孙儿,冷子兴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说该怎样盗墓,从里面掏出宝贝,换钱换吃的。冷子兴知道自己这么大年纪,又受了伤,肯定活不久了。干这行的都有损阴德,他几个儿子都没有站住就是明证。
以前,冷子兴的日子越过越好的时候,他是从来没有想过阴私报应这回事儿的,现在看着抽泣得打嗝的小孙儿,他突然觉得这就是报应了吧。
冷子兴现在腿伤着,他只能指点小孙儿如何利用身形瘦小,去偷吃上坟的贡品,他当然知道吃这些不好,可是再不好,也总比饿死了强吧。
俩祖孙就这样偷偷摸摸过了将近一月,可是好运气不会总眷顾他们。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冷子兴的拖着一条残腿,想去偷点御寒的衣物,被人发现了,痛打一顿。人家只当他是来偷衣服的,不知道他还曾经打过盗墓的主意。“挖人祖坟”这是多大的仇啊!所以,那些人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冷子兴,又见他头发都花白了,想着不能在祖宗坟地杀人,免得对祖宗不敬,因此,冷子兴才捡回一条命来。
历经艰难的回到山洞,冷子兴看到的是一个烧得满脸通红,不断呓语的小孙儿。冷子兴吓得不行,这可是他们冷家唯一的血脉啊!冷子兴踉跄着跑到孙子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冷子兴急得团团转,他知道孙子肯定不能在这样阴冷的山洞里待着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下山去找医馆了。
冷子兴把孙儿背在背上,拣了一根枯枝做拐杖,拖着残腿病躯,往城里赶路。一路上,他不断设想这到了医馆要怎么说,要怎样哭求才能引发大夫的同情心,冷子兴甚至在心里暗下决心,要是医馆不救人,他就一头碰死在门前,反正他是活不久了,正好用这一条命,逼医馆救人。
冷子兴在脑海里不断规划,却被眼前的骏马嘶鸣声所惊醒。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他的面前,连拉车的马都是两匹健壮的黑马,体型健壮,毛光水滑,冷子兴看了看四周,才发现在即居然不小心走到官道上来了。
平民是没有资格走过官道的!
冷子兴三步并作两步退回官道旁的小路上,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老儿的孙儿病了,赶着京城治病,一时没注意,才走上官道,挡的贵人的路,小老儿眼瞎,小老儿眼瞎,冒犯贵人了,求贵人饶命,求贵人饶命。”
从马匹嘶鸣,到冷子兴跪地磕头求饶,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坐在车前的赶车人等着主人发话,而车里的主人却久久没有说话,深秋的路上只回响着冷子兴求饶的哀鸣。
冷子兴越磕头心里越没底,是呵斥还是打骂两下,都是贵人该有的反应啊。往日他仗着宁荣二府的势,也不是没有走过官道,遇到冲撞的人,除非心情实在不好,也不会赶尽杀绝,难道,他碰上了贵人心情不好?冷子兴以己度人,冷汗直流,想着今天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可怜了他的孙儿。
等了半响,车帘被掀开,里面坐着的是一位儒雅的老人和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两人衣饰精美,冷子兴只抬头瞟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贵人是忌讳平民随便看他们的。
冷子兴只默默的跪在深秋冷硬的泥地上,连头都不敢磕了,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只听得一声温柔问话,道:“你是冷子兴?”
冷子兴身子一抖,谁?车上的贵人是谁?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冷子兴,难道是自己以前偷盗过的人家来寻仇了,还是……冷子兴被自己脑补的差点吓死,身子不自主的抖起来。可人家都已经找到你名下了,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冷子兴也不敢撒谎,颤抖着答道:“是,小老儿冷子兴。”
“嗯,果然。”
这声“果然”在冷子兴耳力就是判他死罪的前兆,冷子兴心里紧张,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晕了过去。幸好晕过去的一瞬间,他听到一句“把这两人扶到后面的马车上,回城。”
……………………
冷子兴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干净的,被打的地方也好似上过药了。环视一周,整个房间清贵典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冷子兴是做古董生意的,自然能看出摆在博古架上的都是好东西。
冷子兴难以置信,自己这是被人救了吗?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想着,一个药童打扮的人,端着一碗药进来了。
“你醒了,喝药吧。”药童道。
冷子兴竭力做出懂礼周全的样子,半躺在床上,笑问道:“劳烦这位小公子了。小老儿命好,遇上贵人了,只是不知主家怎么称呼,也好让小老儿日后能为恩公立个长生牌位。”
药童是见惯了被人感恩戴德的场面,淡定道:“我家主人乃是白君弦。”
“白君弦,贵家主人的名讳听着有些熟悉。”冷子兴喃喃道,白君弦,自己实在哪里听过来着。
“老丈只听这名讳熟悉,我家主人乃是璧山七子之一,排行第五的白君弦。”药童骄傲的说道。这世上不知道璧山七子的人,肯定是没有的。
冷子兴听到璧山七子就反应过来了,连连奉承道:“小老儿蠢钝,原来是白医仙,小公子恕罪,平日里哪敢称白医仙的尊姓贵名,只以白医仙尊之,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公子勿怪,勿怪。”
这鼎鼎大名的璧山七子,冷子兴自然是知道的。这排行第五的白医仙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听闻十年前,白医仙行医到了西北军营,恰逢我军与蛮人大战,我军惨胜,尸横遍野。更重要的是大将军右手被蛮军王子斩断,大将军使得一手好刀法,右手断了,自然仕途也就断了,大将军得兵士爱戴,全军都为他伤心呢。
此时的白君弦到了,他本已经是很有名气的大夫,大将军也信任他,就让他治伤。听闻白医仙用了仙法,把大将军的手臂给续上了。如今白将军依旧在战场杀敌,用的还是七十斤重的大刀。自此,白医仙的名声才传遍大江南北。
冷子兴得知自己被这种传说中的人物救了,连连奉承,后小心翼翼的询问:“不知我那孙儿如何了。”
“那孩子是得了风寒,高烧不退。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待久了,又冷饿得厉害,才做下病来,如今已经度过危险期了。”这话不是药童说的,而是推门而入的儒雅老者说的。
药童见老人进来了,忙行礼道:“老爷。”
冷子兴连忙跟着下床行礼道:“见过白老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糊涂,这是冷先生!”药童厉声喝道。
冷子兴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冷碧冷瑾瑜。冷子兴急得满头大汗,他刚刚听的那声“老爷”,还以为是白医仙的父亲,看着年纪也对的上,只是没想到这是白医仙的师父。冒犯了这样的贵人,冷子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记得呐呐不敢言。
“无妨。躺下吧。你的腿还伤着。”冷碧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冒犯,对药童道:“把药留下,出去。”
药童轻手轻脚的把托盘放下,恭敬的退了出去。
冷碧示意冷子兴把药喝了,冷子兴从善入流的喝了药,又在冷碧的示意下半躺在床上。
冷碧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伸手为他把脉。
冷子兴浑身僵硬,死死得崩着背上那股经,自己这样半躺着已经是十分失礼了,如今还让白医仙的师父来把脉,这是多大的荣幸啊!冷子兴想方设法让自己表现得更知礼懂事一点。
“放松。”冷碧在冷子兴背上轻敲,冷子兴收了那一股气,放松神经靠在软和的背靠上。
“你的腿没有办法矫正了,你年纪大了,又被殴打,吃穿也有不足,如今体内有淤血,能坚持到现在,是你意志力强。如今,命不久矣。”冷碧直截了当的把诊断结果说了出来。
“小老儿心里模糊也有个底子,都这个年纪了,也不多求。只是我那小孙儿今年才五岁,最是乖巧伶俐不过,求老神仙收留他,做个洒扫仆役也好,总留他一口饭吃。小老儿来生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老神仙大恩!”
“等那孩子好了,我会考校他的,若是有资质,我的弟子都可收他为徒。”冷碧答道。
被这样的馅饼砸到了,冷子兴反而愣住了,不敢说话。冷子兴明白,他有什么值得冷碧这样闻名天下的大儒图谋的,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好处,总让人难以置信。
“你的身子,好医好药的养着,还有一月左右的性命,应该可以看到你的孙子拜入璧山门墙。”
“小老儿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冷子兴心中疑惑,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人家收他孙儿做弟子,那是多大的恩德啊。冷子兴在宁荣二府还煊赫的时候,就听说府上的老太君曾将想让宝二爷拜入璧山门下,结果被拒了。在冷子兴心里,就是宝二爷这样的凤凰蛋都不能被璧山收入门墙,他的孙子又哪儿来的资本。
“就看在你我都姓冷的份儿上吧。”冷碧知道冷子兴的想法,淡淡的解释道。
“是,是。”冷子兴附和道,也不知是不是高人就是这样不可捉摸的脾气。
冷子兴的身子在璧山高超的医术和丰富的药材滋养下,慢慢有了起色,当然这样的起色是治标不治本,最多一月,这样的起色就会迅速衰退。听到自己每日喝的都是什么药材,冷子兴更是惴惴不安。他这一月花的银子,都能打一个和他一样大小的银人了。
小孩子的身体羸弱,冷碧也不敢用重药,还是以调养为主,在治疗的过程中,冷碧观察了孩子的心性,也考验了孩子的资质。在各种药材都不能维持冷子兴性命的时候,让他的孙儿行了拜师礼。
在冷子兴的见证下,冷碧代替他的四弟子,也是他的儿子手这个孩子为弟子,也算是他的徒孙。拜师仪式完成,冷子兴颤颤巍巍的给冷碧道谢,对他的孙儿道:“从今日你,就就改名为念恩,冷念恩,一辈子记着你师父、师公的恩德,知道吗?”
“知道了,爷爷。”冷念恩乖巧答道。
冷碧让药童抱着大病初愈的冷念恩下去,他该陪着冷子兴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老神仙,我在客院看到了一对玉佩。”冷子兴哆哆嗦嗦的从怀里取出一对白玉佩。
“嗯。”冷碧点头,他明白冷子兴想说什么了,这是他在冷子兴新婚时送的贺礼。
“我还记得当时和玉佩一起送来的短签,上面写着‘晋地故人,以贺佳期。’如今又雪中送炭救了我和孙儿,这……”冷子兴小心翼翼的表述着,他只是想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在几十年前就关注着自己。
冷碧抬手止住了他虚弱的诉说,直截了当的说明了原因:“你我在血缘上应该算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冷大力。”
冷大力?冷子兴已经几十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已经被他亲手掩埋,在答应了师父学盗墓的时候,在亲手遗弃双亲的时候。
“你是……”
“我是冷二狗,当年三弟被父亲抱着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要发生什么,我不想吃人,也不想被吃,所以逃了出来。我想到你能活下来,但没想到你是用什么方法活下来的。”
“我啊……”冷子兴不知如何开口,那些故意被他尘封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了,是怎么活下的?
冷碧摸了摸冷子兴的脉搏,发现他就这样去了,以为是他的时间到了。叹息一声,为他合上双眼,默默的出去了。
其实冷子兴还没有死,冷子兴感觉道自己还能思考,他在问自己,“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是靠吃人肉活下来的。”冷子兴默默的回答自己。
当年的山西,赤地千里,父亲把冷三娃抱出去后,就换回了一大碗肉汤。父亲回来后,他们才发现冷二狗不见了,但父母也没有去找,早晚不过那么回事儿,在这碗鲜美的肉汤面前,一家三口都没有心思去管其他的了。
冷父首先吃了一些,再把碗递给冷大力,冷大力结果就拼命往肚子里塞,实在塞不下了,才把碗递给冷母。冷母接到碗的时候,已经只剩一个碗底了,但冷母还是珍惜的默默的喝掉了那些肉汤。
仿佛是那些肉汤给了人力量,他们又跟着走了两天,然后接下来,他们一直靠吃倒在路边的人过活。刚开始的时候冷大力也是不知道的,不然他哪里吃得下去,可是慢慢总会知道的。冷大力开始呕吐,痉挛,即使没有受过什么道德伦理的教育,但啃食同类,显然让他不能接受。
冷父冷母已经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这个儿子必须活着,不然他们冷家就断了香火了。在阳间苦一点咬咬牙就过去了,可在阴间可不是靠硬撑能撑过去的。不知道这样的观点冷父冷母是从哪里来的,总之他们觉得死后比生前更重要,他们坚决不能让自己绝后。
在冷大力呕吐痉挛的时候,总有人给他灌肉汤,冷大力就这样活了下来。遇到了他的师父。
冷大力遇到那个面无表情的老头儿的时候,已经能接受吃死人肉了,老头儿觉得他是个人才,就想把一身的功夫都传给他,让冷大力给自己养老送终。
冷大冷答应了,然后让老头取名叫冷子兴。
冷子兴拜师的考验是让他遗弃自己的父母,冷子兴被即将要成为师父的老头带着见识了富贵乡,自然不甘心再过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而且他知道,他也回不去了。
冷子兴偷偷摸摸的混着流民群,脱离了他的父母。至于他的父母最后是活了,还是死在路边,冷子兴就不关心了。他心里明白,他走了,断了父母最后的希望,他的父母肯定是活不成了。但他要活下去啊,所以,选择显而易见。
冷子兴自认是个讲信誉的人,他既然拜了师,学会了认字、辨识古董、下墓,他自然还是要报答师父的,说以他给师父送终,等他师父被墓地机关伤到病死之后,他找了一块风水宝地,用上好的云板棺材葬了他。
然后把过去的冷子兴也一起葬了。
冷子兴现在是京城里一个小有名气的古董商,他不是农家孩子冷大力,不是被逼着吃人肉的香火保证,不是被鞭打着学下墓本事的盗墓贼,他是古董商冷子兴。
濒死的冷子兴,愣愣的望着头顶的青花缠枝床帐,下辈子,他还是死在家乡,静静的饿死在炕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