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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嘉宁二十一年,帝崩。
按嘉宁帝遗旨,将他和故去的孝仁皇后合葬于陵寝。
举国大丧,帝都白幡蔽天,明王带领皇室子弟和文武百官守丧半月。
帝梓元并未出现在嘉宁帝的国丧上,未有人置喙她半句,除了她如今位高权重,万万人之上的地位外,还有一个理由。
她病了。嘉宁帝驾崩那一日,帝梓元昏迷于华宇殿,太医院的院正和一众太医们前半夜守完了弥留的嘉宁帝,下半夜便被召集到了华宇殿为帝梓元诊治。
这一下,除了韩家那几位亲王,整个朝堂都心急如焚。三国之乱刚刚平息,北秦东骞虎视眈眈,嘉宁帝已然驾崩,小太子堪堪六岁,除了帝梓元,谁能驾驭朝堂、震慑邻国?韩家的八位亲王戍守一方还够格,要让他们掌国权,显然威望和实力都不够。况且若是韩氏亲王掌权,那废了小太子不过是迟早的事儿,储君一派自是不会乐意。是以在哀恸嘉宁帝驾崩的同时,众臣也翘首以盼帝梓元能生龙活虎地重临朝堂。
甭管摄政王的身份现在合不合适,还是先安定了国家再说!
好在第二日太医院院正下了病因:帝骤逝,摄政王哀恸过度,身体抱恙,需静养。
也就是摄政王身体底子不太好,需要好好休养些时日,没伤着根本。这病因一出来,臣子们就放心了,安安心心为嘉宁帝守丧。
可守丧也是个劳累活儿,虽说大靖朝堂现在不会乱,可大家伙心里头没底儿啊!
嘉宁帝驾崩的这一年,初春刚过,太子韩云堪堪六岁。
帝崩那一日,昭仁殿外守满了大靖的亲王臣子,却没能等到那一旨传位诏书。是,嘉宁帝没有立下大靖下一任国君便崩于昭仁殿。
谁都猜不透嘉宁帝到底在想什么,他弥留之际有时间召见摄政王帝梓元,却没有替储君留下继位诏书。明明是大靖最正统继位人的太子韩云,在嘉宁帝死后却成为了最尴尬的存在。
嘉宁帝没立下传位诏书,帝梓元又没开口让小太子继位,大靖的下一任国君到底会是谁来坐?论正统,非韩云莫属,可论威望,如今皇室凋零的韩家又岂能及帝家?
一个月的大丧期尚未结束,摄政王也没从华宇殿里养好病出来,这大靖国君继位一事就这样诡异地给搁置了下来。
华宇殿,平日清爽的殿内满是药香,太医院院正苏太医和一众太医在偏殿里想尽方子熬药,个个折腾得只剩半条命。
帝烬言坐在床边守成了熊猫眼。他望着榻上沉睡的女子,眉头皱成了川字。
太医院对外宣称的没错,姐姐确实只是身体抱恙需静养,可百官不知,姐姐在华宇殿内吐血昏倒后便再也没有醒来过。明明不是性命攸关,可不论用什么办法,姐姐都无法被唤醒。如今已过半月,如嘉宁帝一月大丧期结束,姐姐还不能醒来临朝,那失去了帝君和摄政王的朝堂必会大乱。
“不用太担心,苏太医说了,梓元是心神耗损过度,好好养着就能恢复。”洛铭西不知何时入殿,在帝烬言身后叹了一声,宽慰他道。
“洛大哥,你说为什么姐姐还不醒?”帝烬言摇头,满是担心。
洛铭西未答,当年帝梓元为救韩烨散了一身内力,还是帝家主强行在泰山求了几粒丹药回来为她固本,可她身子没养好又去了西北战场,后来更是差点丧命在西北。这两年众人为她费劲养着身体,本以为大好了,结果还是出了事。
可他们明白,太医能帮着养身,却不能养心。
梓元醒不来,不是太医不尽心,而是……她自己不愿意醒。
回想过来,她这一生,太艰难了些。
梓元幼年丧亲,满门被诛,自此孤孑一人,偌大的晋南和沉天的冤屈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披荆斩棘十三年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想堂堂正正地从嘉宁帝手中夺过大靖帝位,如今帝家和晋南的冤屈昭世,嘉宁帝已死,帝家已重新站在大靖顶峰,她十岁那年在靖安侯和帝家满门尸骨前许下的承诺已经做到了。
可这十几年漫长的岁月,她又失去了多少。
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失去了童年,失去了身份,十几年喋血沙场,她更是在西北几乎亲手埋葬了安宁和韩烨的性命。
她如何能否认,如果她没有重回帝都,如果她没有夺天下的复仇之心,安宁和韩烨就算这一生不能展颜,可至少能活着。
没有人比帝梓元更懂得,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如今慧德太后、嘉宁帝、左相、忠义侯、安宁、韩烨……当年所有被卷进帝家惨案和与她有关联的人全都死光了。那当年那个在帝家满门尸骨前许下诺言的帝梓元又有什么必要再存在下去呢?
她累了,不想争了,或者说,背负了一生宿命的帝梓元没有再想活下去的心了。
“洛大哥,如果姐姐一直不肯醒,她的身体很快就会油尽灯枯吧。”帝烬言看着帝梓元苍白的脸,低低的声音响起。
本就是费劲心血养着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这么耗下去。
洛铭西冷静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无奈和担忧,他在帝烬言肩上拍了拍,“回府里休息吧,我来守着。”见帝烬言就要摇头,他语气重了重,“别胡闹,你也不想你姐姐一醒来你就倒下吧,况且你倒下了,帝家谁来担着?你难道还忍心梓元继续这么扛下去?”
“那洛大哥,姐姐就交给你了。”帝烬言眼底露出愧疚,点点头,退出了华宇殿。
帝烬言离去,洛铭西一直安静地立着,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帝梓元额前的发丝被吹乱。他被惊醒,俯下身,想替帝梓元把头发拢好,却在触到她额头的瞬间停住了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苦涩一笑,替她拢了拢被子,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
“你啊,永远都不让我省心,还以为你这些年性子好些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任性,你这么不管不顾地躺着,让我和烬言怎么办?我的身子我知道,还能帮他几年,他这么年轻,你真打算眼睁睁看着他扛起嘉宁帝和你留下的烂摊子?”
“别以为他死了你倒下了,大靖就安宁了,嘉宁帝那种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大靖落在帝家人手里,你不好起来,大靖还是会乱。”
床上躺着人始终没有动静,洛铭西停住声,他的目光落在腰间的玉佩上,眼底露出一抹追忆和感慨。
帝梓元出生那一日,靖安侯亲手把这枚玉佩抛到他手里,大笑着嚷着。
“铭西啊,梓元以后就是你媳妇儿啦,你可要替我好好照顾她。”
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他陪在帝梓元身边二十二年,却从来没有开口告诉过她这句话。
他摸着玉佩,细细摩挲,很久很久,他抬头朝帝梓元看去,突然开口。
“梓元,我知道你累了,等你醒了,我们安定了朝堂,这里就交给烬言吧,我带你回晋南。我让我娘天天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把帝叔叔最喜欢的书房和伯母最喜欢的花园重新建起来,银枫爱吵爱闹,咱们把她接到身边来好好陪着你。”洛铭西伸手轻轻握起帝梓元苍白的手,眼眶泛红,仿佛了等待了一生,沉沉开口。
“梓元,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我带你回家。”
华宇殿内落针可闻,内殿尽头的屏风后,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他身后,吉利小心翼翼低着头,神情复杂,满脸错愕纠结,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洛铭西离去,吉利才扶着韩烨悄然入了内殿尽头书阁后的密道。
华宇殿本是韩烨幼年居所,内殿书阁后有密道之事也只有他自己和嘉宁帝知晓。嘉宁帝驾崩后,韩烨本准备悄悄出宫离开京城,却不想帝梓元当夜就倒在了华宇殿,至今没有醒来。华宇殿偏殿内有太医问诊熬药,床前更有洛铭西、帝烬言和苑琴连番守着,整整半月,韩烨日日通过密道入华宇殿,但都只能止步于内殿屏风后,静静听着太医的诊断和帝烬言洛铭西的担忧关心。
密道尽头的石室里,吉利点燃火烛端到韩烨面前,突然想起他如今用不上,神情一黯又挪远了些。
“太医今日怎么说?”韩烨出口的声音有些冷沉。
“殿下,奴才今日问过太医了,像世子爷说的那样,侯君前两年损了身子,要是再醒不过来,怕是会油尽灯枯。”自韩烨回来,吉利便重新唤回了当初对帝梓元的叫法,要不唤一声“殿下”,都不知道在称呼谁。
吉利心底叹了叹,“殿下,您去见一见侯君吧。”见韩烨扣在石桌上的手猛地一顿,他的声音干涩起来,“殿下,侯君等了您三年了,这些年她一直没有放弃过找您,您是不知道当年您从云景山上跳下去后,侯君她……”一夜发白……
“吉利,你当她今日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我韩家害得她?”韩烨淡淡呵斥,打断了吉利最后欲说出口的那四个字。
吉利收住声,知道自己逾越了,小心翼翼立在一旁不敢再言。半晌才听到韩烨叹着气的声音。
“寻个法子让御医回避,把洛铭西和烬言从宫里引开。明日我去见她。”
吉利猛地抬首,眼底的担忧散开了不少,连连点头,“是,殿下,奴才这就去安排,明日整个上午都给您把华宇殿空出来。”
他说完转身离去,临出石室门的时候还磕了一跤。
韩烨安静地坐着,轻轻的叹声在石室里响起。
“况且,如今她身边,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那个人没有怨恨,没有猜忌,没有血海深仇,没有十几载的求而不得。
洛铭西比他,更合适留在她身边。
第二日一清早,施峥言拜访靖安侯府,并邀帝世子同入洛府商讨西北守军调遣一事。华宇殿偏殿守着的太医个个累得只剩半条命,大总管一早好心地让他们回府休息一日。守在华宇殿内半步不离的苑琴接到了涪陵山的一封密信后也匆匆离宫赶赴涪陵山。
半个月来守卫森严的华宇殿一下子空了下来,除了仍然沉睡的帝梓元。
“殿下,侯君就在床榻上。”华宇殿宫门紧闭,吉利引着韩烨从内殿出来后躬身行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空旷的华宇殿内,只剩下隔着一座宫殿距离的韩烨和帝梓元。
半晌,韩烨朝床榻的方向走去。他自小在这座宫殿长大,就算是闭着眼,他也知道梓元在哪里。
脚步声在殿内响起,一步一声,犹若砸在心底。万里之遥,整整三年,到如今,终于只剩这短短几步距离。
脚步声戛然而止,韩烨停在床榻边。他垂着眼,望着帝梓元的方向,眼底一片黑暗。
韩烨眼底毫无预兆地现出巨大的悲恸,寂寥悲哀到荒芜。
他俯下身半跪于床榻旁,摩挲着触到帝梓元的手,一点点从指间抚上,拂过她修长的指节,落在她掌心,然后一寸寸将她柔软的手覆住。
他望着帝梓元的方向,轻轻开口:“梓元,我回来了。”
房间里似有风啸声吹过,韩烨扬了扬唇角,空荡荡的眼睛看着帝梓元格外柔和,“你看……”他的声音嘶哑干涸得惊人,“就算我回来了,连看看你好不好都不行。”
他握着帝梓元的手缓缓收紧,仿佛要把心底的信念和意志一齐传递过去。
“可是,连我这个早就该死的人都活了下来,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你这么躺着,我怎么安心地走。”
“听吉利说,东宫的长思开了,我在京城等了它们十年,它们始终没有开花,如今我看不见了,你代替我去看吧。”
“父皇已经不在了,梓元,你的执念是不是终于可以放下了……”韩烨闭上眼,唇角在帝梓元额头上触了触,低沉的叹声落在帝梓元耳边,“只可惜,我们之间终究太迟了些。”
床榻上的人影暖暖重叠,隐隐绰绰的床幔遮住了里面温暖的光景。
韩烨没有发现,一直沉睡不醒的人眉角不自觉皱了皱,掩在被子里的左手细细颤抖起来。
晌午,吉利入华宇殿,韩烨已立在窗前出神。
“殿下,侯君她……?”
“她没有醒过来。”
吉利神情一黯,“那殿下您明日可还会再过来?”
韩烨摇头,“不必了,送孤回施府。等父皇的丧月过后,孤就会离开京城。”韩烨转过身,望向吉利的方向,“跟三年前一样,你留在她身边替孤好好照顾她,直到……”韩烨顿了顿,“她回晋南。”
“殿下?”吉利还欲多说,韩烨已然转身朝内殿走去。
帝烬言从洛府出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一日没见到帝梓元他终归还是有些不放心,辞别施峥言他就要往宫里赶。分别时施峥言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多说摆手让他走了。
帝烬言心底奇怪,没有多想,带着困惑回了宫。今日华宇殿的侍卫比平时少了许多,偏殿的太医也都一个个不见人影,问了宫娥才知吉利让太医们回府休息了。
帝烬言打着哈欠推开华宇殿的宫门,一步还没迈进腿便生生僵在了半空。
月色下,窗前。
就在韩烨上午站过的地方,帝梓元一身白衣静静立着,她披着墨黑的大裘,长发散在她肩上,柔和的月光印出她难得柔和的侧颜。
她身后,立着离京两年一直在西北寻找韩烨未曾归来的长青。
帝烬言神情激动,眼眶一下便红了起来,还没等他喊出声,帝梓元已经转过头,朝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烬言,你说,都这么多年了,我的执念是不是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