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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夏蝉,拿了元翠绡的字柬,急急忙忙往跨院赶。到了沈仲元住处,却扑了个空,向中殿的管事打听方知,他今儿白天又在冲霄楼当值,心中不由懊恼:早知如此,就该由梅岭直接过去,这下兜个大圈子,误了小娘子的事儿,先生动气,可怎生是好……当即提裙快跑,直往后殿的冲霄楼而来。
冲霄楼位列王府禁地,无有腰牌手令,擅入者杀无赦。因而夏蝉到了楼前,并不敢闯进去,只得在围墙外头打转,焦急地期盼楼上的沈仲元一个转身或是一个回眸,能发现角落里的她。绕至第二圈,身后突然有人轻拍其肩,夏蝉惊转过身,看清来人,不由大喜过望:“先生!你可来啦!”
沈仲元神情微嗔:“不在法会修课,来冲霄楼做甚么?你家小娘子呢?”
夏蝉赶紧将手中捏得皱巴巴的字柬,递与他道:“小娘子让我带信给先生,先生不在住处,我只好上这边来寻了。”
这丫头,又是闹的哪一出……沈仲元接过字柬打开,只见上面草草题就四句诗: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窗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甫一念完,他持柬的手,已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夏蝉看得真切,心头不由慌乱:“先生,可是我来得晚了……”
沈仲元倏地拉起夏蝉一只手,将揉成团的字柬塞入她的手心,面色焦灼道:“拿去僻静的地方烧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夏蝉愣愣地瞧着刚被先生握过的手掌,脸腾地便红了,不待她应声,沈仲元已如箭矢般弹出,几个起落,消失在甬道尽头。
日头已然偏西,诗中暗藏的“别院午时”四个字,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扎向沈仲元心头。彭启是前朝遗老,历尽风霜繁华,财帛这些身外之物,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唯一能打动他的,便是女色。赵爵正是投其所好,以十名美女相赠,才请动他下山设阵。当日在山茶花圃,彭启施幻术令落花复原,显然已对那丫头上心。到底是谁借她的胆子,竟敢孤身一人去会那妖人?思念至此,疾行中的沈仲元,益发忧心如焚。
疏桐别院内,元翠绡触电似的缩回手掌,尖叫道:“你想干甚么?!”
彭启只觉方才抚过的小手,白晰如玉,柔若无骨,滑嫩的触感,让人的心都跟着酥了,腆颜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是只老不要脸的……元翠绡双手背向身后,搓了搓道:“我跟你不合适,差太多辈儿了。”
彭启眯缝着双目,色迷迷地盯着她道:“皮相不过是过眼云烟,但我的内心,还很年轻呐!”
明明是为老不尊,你丫的倒好意思说自个儿内心年轻……元翠绡一脸嫌恶道:“我并不喜欢,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彭启掂了掂手中纸卷道:“老朽深山苦修数十年,始才创出这威力无匹的八卦铜网阵。此张阵图可谓凝聚了我半生心血,小娘子既然诚心想要,难道不该付出些代价么?”
元翠绡蹙眉:“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嫁给你?你也知道我义父是谁,即便我能答应,他也不会答应。”
彭启(淫)笑,言辞露骨道:“倒也未必做一世夫妻,但求一宿即可。”
元翠绡恼得面色发青:“阵图你自个儿留着罢,我不要了!”
彭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为应小娘子今日之约,老朽连夜赶制此图,不眠不休五六个时辰。怎奈小娘子无意与我共赴巫山,老朽亦不愿强求。这阵图,世上独此一份,既然小娘子不打算要了,老朽留在身边又有何用?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一支火折,擦亮了,便要朝纸卷靠过去。
元翠绡初始还当他是激将,按捺着并不出声,孰料不一会儿,竟闻到了硝石的气味,才知这老怪物是真烧,心中大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抢夺他手中的图纸。
彭启喜形于色,伸手扯住元翠绡一截衣袖,桀声大笑:“小娘子,是想通了么?”
元翠绡怒斥:“想通你个头啊!松手!”她横起胳膊肘,使劲儿朝外侧扬去,想甩脱彭启的牵拽,奈何老怪物紧攥着不撒手,两相用力,只听“嗤啦”一声脆响,湖缎质地的长袖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一截欺霜胜雪的藕臂。
彭启似一头噬血的野兽,感受到了猎物的气息,双目跃动着兴奋而又残忍的光芒,再度出手向元翠绡袭去。
元翠绡错身闪开,骂了一声“滚”,飞起一脚,踹向彭启左膝。彭启中招,疼得打了个哆嗦,弯下腰去按捺痛处,忙乱之中,阵图滚落在地。元翠绡眼疾手快,冲上前一把拾起,拔腿便朝院门口跑。她刚刚跑出数步,踝节处传来阵阵剧痛,几欲站立不稳。原来方才情急之下,踢向彭启的,竟是用了前些天扭伤过的右脚,伤处本未痊愈,这一踢又拼尽全力,故而旧伤复发,比早先更显严重了。
元翠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离开这个院落,当即深吸一口气,环起伤脚,仅靠单腿着力,一蹦一跳地向门口跃去。
那晌,彭启已缓过劲儿来,一把扯掉鹤氅,嘴里连声吼着“小贱人”,也一瘸一拐地朝她追来。
身后骂声渐近,元翠绡忍痛跃上台阶,就在她的手快要够到门闩的那一瞬,彭启一个箭步冲上前,大声呼喝着:“哪里跑?!”出爪如勾,死死扳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其再向前半分。
“死老妖!你放开我!”元翠绡出力挣扎,对着彭启的手又抓又挠。
彭启忍痛拧着她不放,面色森冷道:“死贱人!老朽是前朝灵台郎,连天子见着了,也要礼让三分!一百多年前,世间不知有多少女子,伏在我脚下,求我与她们欢好双修!你非但不从,竟还出言羞辱,动手殴打于我!老朽今日非好好教训你这愚妇不可!”言罢,一掌掴向其面颊,元翠绡头一低,堪堪儿躲过了打脸,鬓发却是遭殃,簪环花钿,叮叮棱棱,弹落了一地。
元翠绡又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心道一声:妈蛋!老娘今天跟你拼了!反手一掌,亦朝彭启的老脸抽去,彭启“哇呀呀”叫着避让,一偏头,下落的巴掌正好甩在他的脖颈处,元翠绡指甲留得甚长,登时在其皱巴巴的皮肤上,刮出几道长长的血印。
二人相顾,双目俱是赤红,一个气炸了肺,一个怒蒙了心,恨不能一招便结果了对方,偏偏都不通武功,只能靠蛮力扭打。二人又均是腿脚受伤,行动颇不灵便,相互拉拽之下,重心更是难以稳住,一个不留神,双双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二人都摔得不轻,隔着三四丈远,各自倒在地上(呻)吟。元翠绡因是被彭启带倒的,惯性甚大,跌得似乎更为严重一些。她紧闭双目,仰面朝天,无边的痛楚由四肢百骸席卷而来,咬紧牙关,试着微微眼开眼,阳光照进瞳仁,登觉一阵天旋地转,忙又阖上眼帘。如此闭目睁目数次,方感到头没有那么晕乎了。她转脸去瞧彭启,只见那老怪物已然翻过身,目射凶光,用前臂撑地,一步一步朝她躺倒的地方爬过来了。
元翠绡打了个激灵,急着想撑坐起身,奈何方才那一摔,伤得甚重,手脚还有些不服使唤,连着撑了几把,都半道而废。眼瞅着彭启面带得色,离她越来越近了,急中生智:起不来就滚罢……胳膊肘用力一撑,骨碌碌朝相反方向滚出数丈。彭启也是拼着老命,本来就快爬到她跟前了,眼睁睁看她又滚远了,怄得捶地叫骂:“贱人!你给我等着!我非手撕了你不可!”
方才一滚,又消耗了不少气力,元翠绡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眯缝着眼睛看着逐渐西移的太阳,心底似有道声音在狂喊:夫子……快来帮帮我……
彭启稍作休整,狞笑着又向她爬过来了,边挪边道:“贱人!你觉得我是该将你先奸后杀呢?还是先杀后奸?”
元翠绡打了个寒噤,心中的信念骤然更加坚定:我怎么能死得那么难看?以我如今的身份,这个世上,若还有人因我的死而难过,想必只有夫子了罢……夫子,你一定要来,我也一定会活着见到你……念及于此,她艰难地背过身去,从袖底摸出花冲的匕首,缓缓褪下皮鞘,暗扣于掌心之内。
彭启终于爬到她身边,见其背对着自个儿,并不动弹,便出手照她腰侧击了一记,叱道:“小贱人!少给我装死!”
元翠绡忍着痛不出声,彭启颇有些纳罕,撑着身子凑近了些,元翠绡紧盯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骤然翻过身来,将剩余的力量,全部倾注在持匕的左手之上,对准彭启的前胸,狠狠地刺了过去。
彭启迸发出一声惨叫,神色极其狰狞,有如负伤的困兽,血由伤处不断涌出,在碧绿的衣襟上迅速洇开一朵殷红的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薰得人呼吸随之一窒。
元翠绡惊恐地注视着他,巴不得他立时便倒下去,不料这老怪物倒是命硬,方才一刀恰巧为其肋骨所挡,未有深入要害,只受了一些皮肉之伤。
想是伤痛激发了潜能,彭启竟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低吼一声,将胸前的短匕拔出,信手掷于一旁,随即跨坐到元翠绡身上,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面容扭曲道:“贱人!想杀我!我这就让你死在前头!”
元翠绡清晰地听见自个儿的喉骨,被扼得格格作响,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拨打他的双手,奈何那双手就像似在其颈边生了根一样,钳得她连气都快叹不上来了。
元翠绡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丁兆蕙的背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心底一窒,眼角有泪珠滑落:臭小子,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想起我……倏地身上一轻,呼吸亦顺畅了些,所谓劫后余生,亦不过如此罢……她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来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沈仲元攥手站立,面色煞白,他虽然听不到元翠绡在说甚么,但通过她的口形,他能读出,她说的是――夫子,你来了。
彭启倒伏在地,后心插着花冲的匕首,已深没至柄,口中不断有血沫涌出,眼见已是不活了。弥留之际,他伸出一截颤抖的手指,神色怨毒地点着沈仲元道:“你!你……必遭天谴!”
沈仲元憎厌地扫了他一眼,蹲下身去,极其小心地将元翠绡扶起,检查她的伤势。元翠绡倚靠在其臂弯内,觉出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心下顿生歉疚,喉间勉力发出细碎的音节:“我又……不听你的话了……夫子,你……你会怪我么……”沈仲元闻声大为悲痛,只觉长久以来,心底层层筑高的堤坝,顷刻便已溃绝,再也抑制不住,紧紧拥她入怀,哽咽着道:“不……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