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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东到颍川,千里之行,荀谦来时已经用尽了气力。
在回去的路上,每到午夜,病痛都会如期而至,胸口就像是堵着东西,喘不过气来。身体上的病痛折磨得他心力交瘁,然而让他更揪心的是他的新妇。
遭逢了家中巨变,又过了两年寄人篱下生活的阿玥,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狡黠的同他辩论的那个她了。如今的她就像是一汪死水,无波无澜。
那样能言善辩的女孩,如今变得平静缄默,就像是已经麻木了,对周遭的一切,着一路上,她自始至终都不曾主动说过话。
她定是厌烦到了极致了吧,连话都不愿意说,荀谦想。
荀谦心思向来重,想事情又极端,终日的忧思以至于病痛更加严重。终于,他还是晕倒了,在迎亲的路上。
他醒来的时候,她坐在床边,乌黑的头发,火红的嫁衣。
“君醒了,要喝水吗?”她的声音清凉如水。
荀谦原本是有些欣喜的,因为终于可以如此近距离的看到她了。可是听到她那样冷的声音,就仿佛那如水声音进了自己的心,然后瞬间凝固,变成冰渣刺得自己心痛,这不是他期望的。
可是即便是个冷冰冰的人,也是在自己身边不是吗?他强撑着坐了起来,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如此狼狈,“给我一碗水。”
她起身,动作轻柔的给他倒了一碗水递过来。
他接过来,看着碗里水中自己那颓然的倒影,自嘲的轻笑,“是不是特别厌烦我?一个将死之人还非得要断送你的后半生。”
她没有吱声,只是看着他,两人静默良久,她起身离去。
荀谦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瓷碗,耳朵却能清晰的听到那细微的关门声,还有她渐行渐远的脚步,烦躁不堪,他顺手把那碗水甩在地上,碎瓷碗挟着水珠弄得地上湿了一片狼藉,可是再狼藉也比不得此刻的他自己。
夜幕四合,屋内没有点灯。
他衰颓的坐在床上,心中一片清明,却无可奈何,世间种种,不是自己去争取就能够得到的,强求得来的最终可能会害人害己。
思维的过分敏锐让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到已经足够他想了无数种方式去安排她以后的退路。
’吱哟’一声,门开了。
他抬眼望去,是她去而复返。她换掉了那身嫁衣,只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常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她视线在地上的碎碗上一扫而过,然后淡然的走到他跟前。
她平静的说道,“吃点东西吧。”
他呆楞的看着她一件件的从食盒里拿出饭菜,安安静静地摆好,然后转身把地上的碎瓷捡起来放在一边,然后回到他的跟前。
“为何不问我为什么摔了碗?”
她抬眼看他,“为何?”
荀谦再次问道,“是不是厌烦我?”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她站在一旁,平静的与他对视,她说道,“没有,君能给我一个家,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
她说的是事实,他纠缠不休的问道,“那你为何要一声不吭的离去?”
“我以为君不在乎我的答案。”她解释道,“我以后离开会告诉君的。”
他说,“好,你要记住你说过的。”
她不知道她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是沮丧了何种地步,就仿佛是他把一颗心捧在她面前,她却甩手仍在了地上,那心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卑微至极。
自那之后,她便自然而然的开始照顾他的起居饮食,这于情于理是不合的,也似乎让他在她面前很没有男子气概,可是他不在乎,。
礼教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个东西。
路上行了二十一日,从河东到颍川。他们在荀家休整了两日,举行了婚礼,自此,她便成了他的妇人。
洞房花烛,原本是美好热闹的,对于他们而言,却是冰冷的。他躺在一边,听她呼吸均匀平稳,她也没睡,他知道。可是又能如何,他没办法做到在还不熟悉的情况下,同她做亲密无间的事情。
她忽然转过身子来,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的双眼,就仿佛是要看到他骨子里去。而在他眼中,只看到了暧昧的红色烛光让她脸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温暖。
“君……”她却没说下去。
荀谦知道她要问什么,于是先回答了,“我身子不好,可能没办法做到。”
她长松了口气,仿佛是瞬间卸下了心防,她这样的态度却是惹恼了他。他身子是不好,可是也没有不好到不能人事的地步。他只是看出了她平静之下的不情愿,才说了这样的托词。
然而,又能说什么呢,“睡吧。”
婚后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和她就仿佛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她会照顾他,会为他准备好衣衫,会过问他每天的膳食,就像是平常妇人那样,可是她的一颗心,却不知飘在哪里。
荀谦会看她,透过书房的窗子,窗外是花园,她经常去坐,然后发呆,她能对着一朵花半个时辰,她心中在想什么?荀谦第一次厌烦自己能够很容易揣摩到他人心思的能力,他宁愿自己是个傻的,那样就猜不到她在想那个曾经同她相知相许的人。
他嫉妒,疯狂的嫉妒,平静的表面之下是暗潮汹涌的心。
从母总是刁难她,他知道,然而却不曾制止,他在等,他在等她同他诉苦,寻求帮助。可是,他从未听过她哪怕一次的抱怨。
既然她不主动靠近他,那就让他去靠近她吧。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她是没有安全感的,他揣度,她需要一个对她好的人。
他尝试着对她好。
可是他不是那种能够信手拈来的对别人好的人,多年的独居生活,让他习惯了用冷漠去对待周遭。他开始学习对她好,他会在睡觉的时候故意给她多一点地方,因为她每天晚上都靠着墙睡,冬天来了,墙太凉了。他会注意她爱吃什么,然后在吃饭的时候都悄悄的把她爱吃的留下。他还会假装无意的把她可能会喜欢的书落在卧室,这样就会方便她顺手拿来看。
然而这些她似乎都感知不到,她还是选择了寻死。他原本以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才是最该寻死的,没想到她比他的求死之心更急迫。
秋末的夜风是冷的,两个人僵持在湖边。
他压下心中的愤怒,后怕,还有不甘,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尽量平静的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她一双眼睛一点波澜都没有。
他知道这种滋味,原本,他也产生过这样的想法,然而,如今他拥有她,这是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理由,“那就让我成为你活下去的意义。你是我的妇人,照顾我是你的责任。你不可以死在我前面,你若想死,就等我死后再考虑。”既然对她好都不能留住她,那只有让她对自己好,给她责任,让她有牵挂,虽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她说,“君不缺我照顾。”
“以后我只要你照顾。”
荀谦是个耿直的年轻人,他说到做到,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他便不再让任何除了巫玥之外的人插手他的起居生活,巫玥变的忙碌起来。
她似乎是终于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价值,仿佛照顾他成为她生活中唯一的事情。她不再出去社交,每天只围着他转,拼了命的对他好。
荀谦的生活很多陋习也都被她一一改正。
他喜欢她专注于自己的阿玥。只有这样的她,才然他觉得是触碰的到的,他是个偏执的人,喜欢纯粹的东西。
阿玥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如今全心全意对他,让他觉得生活一直这样过下去该多好,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
他越来越依赖她,一刻钟看不到她都忍不了,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即便是晚上睡觉,他都必须握着她的手才能睡着。
这样的依赖让他变得患得患失,他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而能夺走这一切美好的竟然是他自己,他身体已经破败不堪,他活不过弱冠之年的。他在决定娶她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行了。
他第一次知道后悔是什么东西,他会想很多如果,如果当年在找到她之后,就去提亲会怎样,她会不会倾心于他呢?如果他能够赶在她家出事之前就把她娶进门,他们会不会也会相爱呢,更或者,他早早的去河东把她娶进家门,是不是她的性子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如果这些都没有如果。那有一件事是有如果的,如果他没有自暴自弃把身子弄到现在这样,他们至少能相依相守十年二十年的,日子久了,她会倾心自己的。
荀谦是聪明通透的,他能轻易的察觉很多事情,比如说,她的婢女早就被从母收买了。他提点过她,可是她不相信。
不相信也好,荀谦心里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他想要她陪着,死都要陪着。他忽然就不想给她安排后路了。
这一日的到来没有太久。
凛冬到来,他喘不过气来,虽然屋子里暖的像是阳春三月,可是他依旧喘不过气来,病痛的折磨让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她一直都陪伴在他身边。
她眼睛一直都是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熬夜熬的。
病痛的折磨,让他感觉到生命的缓缓流逝,终于,他感受到大限之期将至,他一点点消磨着自己的气力等待着油尽灯枯。终于,在弥留之际,他问出了他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后悔吗?嫁给我。”
“不后悔,如果有来生,我还会跟君在一起。”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他想伸手去为她拭去那泪痕,却已经抬不起来手了。
他笑了,虽然他知道此刻他的笑一定丑极了,“傻女孩,哪会有来生,你看,今生我们都没有好好在一起。”
他的女孩颤抖着手摸着他的脸,一开始无声流泪,然后一点点哽咽,最后嚎啕大哭,像个孩子。
他是笑着离开的,未曾为她安排一条后路。即便是卑鄙,也让他卑鄙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