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别抬头

整点贡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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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薛贯众那些人倒是安分些,也许是再过几天就要举行祭祀的原因。

    不善交际的宋无溪没有打算去竹林那边找陈逍遥,他知道陈逍遥会在祭祀时出现,毕竟是大日子。

    不知师父是否别有用意,这次祭祀竟让宋无溪带头主持。

    仪式的前夕需要准备祭具,如香、贡品、拜帖等等,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流程较复杂。

    他自己平日里学不会,敷衍敷衍就过去了,现在有师父督促,他只觉得汗流浃背。

    突然宋无溪感到身子一轻,画面一晃,彼时他已经身在静室,看样子距离练步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他往凉席上,揉揉太阳穴像往常一样问道“己生,怎么回事?”

    己生道:“你那时状况不太稳定,所以我帮你过了。之后见你好像没回来的感觉于是我还帮你吃了个饭...”

    由于不同步的记忆,每次己生控制身体的时候,他都需要问几句之后发生的事情,己生一直以来帮过他很多忙,大部分他受苦时或者身陷困境,己生都会出来帮忙,就比如刚刚来道观的时候,宋无溪真的很紧张,有些东西真的又玄乎又难学,宋无溪实在学不会,己生便帮他过...

    有些许暴躁阴郁的宋无溪跟文静内敏的己生也算是互补了。

    说回现在,比起这个宋无溪更关心是否会被察觉,毕竟他并未在师父面前这样失态。

    突然变了一个人,身边所附属的气也会发生变化,最为重要的是己生与他不同是个左撇子,己生虽然花了些许时间来调整、适应右手,但下意识的行为不经意间仍会显露。

    己生思索着沉默了一会道:“貌似并无察觉。对了,还有一事,师父说明天早上会唤你准备好去找他聊聊。”

    之前己生从未像这样出现在师父面前过并且己生从未见过师父,他的担心并无道理,听了己生的话之后宋无溪稍稍放下了心。

    “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主持祭祀。”

    太阳还未升起,道观就烧起来了香火,仙气飘飘。

    香火味在清冷的空气弥漫开来,烟悠悠飘荡升空,飘向远方,溶于远景。

    宋无溪很早就起来了,仪式的袍子绣着祥云、八卦以及各种法器的黄袍,他更完衣,推门走出。

    宋无溪路过清风观正中央的烧纸炉的时候,他见陈逍遥脸上、手上打着绷带,一脸劳累的坐与言长寿在炉子旁烧香。

    宋无溪怕打扰了他,于是打算悄声绕过,没想到走到一半陈逍遥叫住了他:“无为,起这么早?欸?原来今天主持仪式的是你。”

    宋无溪点点头,看着陈逍遥一身伤问道:“逍遥师兄这是...”

    陈逍遥倒是不在意:“这些伤啊...不小心弄的。”

    宋无溪在与陈逍遥简单寒暄几句后,他便去找师父。

    旁边的言长寿往陈逍遥身边凑了凑问道:“你俩认识?”

    陈逍遥随口道:“老相识了。”

    言长寿打趣道:“老相识?你几乎大半时间都跟我在一块。你那些朋友我都熟识,我怎么没见过你跟无为聊过天,以我来看,你见谁都会说是老相识。”

    陈逍遥欲言又止了一会,随后不好意思挠挠头道:“起初在下欠他一个人情,后面发觉他人相处还蛮不错的。”

    言长寿手扶下颚道:“我还以为他人难相处,老见得他独来独往...”

    ......

    宋无溪怕扰了还在歇息的师父,就一直站在门外。

    直到听见门内的师父道:“进来吧,无为。”

    宋无溪推门而入,他见师父静坐在茶桌旁,茶杯里热茶盛半。

    宋无溪先向师父行了一礼,然后跪坐在茶桌前。

    师父摆手:“喝茶。”

    宋无溪拿起茶品了一口,见师父用余光似在观察他,他手微微一抖。

    师父缓缓开口说道:“无为啊,你昨天的话不无道理。但今天祭祀,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是有人一直想向你传输某种思想,为师相信你能明理分清。

    你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宋无溪冷汗微冒,瞳孔微缩。他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道理。

    不知错,但是认错肯定无事,宋无溪表现出一脸歉意:

    “徒儿知道了。”

    此后的谈话,宋无溪有些许心不在焉。他在与师父聊了一会后就去主今日的持仪式了。

    宋无溪原本打算找己生问一下,但己生今天一直没说话,难得脑内清净。

    祭祀起初进行的很顺利,在跪拜后,宋无溪先左手拿香走着禹步、拜四方,画起符,再向祖师爷敬香。

    周围的人默念起祝香咒: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热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径达九天。”

    正当宋无溪将香准备平插进香炉里时,一道声音响起:

    “这都是假的,是邪祟!你好好看看拜的是什么!”

    宋无溪手一顿,怪异感与突兀感顿时涌上他的心头,他呆滞的望向神像,不知何时神像变成几张长着各种男女老少人脸的肉瘤。

    “咕噜咕噜——”

    密密麻麻、白白花花的器官依附在肉瘤上,每次跳动都涌出恶臭的黑血水,周围的空气也随之扭曲、扭动。

    三清祖师已然变了一副模样,身上刻满了斑驳的血字符文。

    模糊不堪的面部却让宋无溪感到熟悉。

    这熟悉从何而来?三清熟悉得像谁?

    宋无溪不知道,他只觉得熟悉。

    天幕阴云密布,周围下起血雨,这雨不是从上至下,而是回流于天。

    “下雨了?”

    供奉的祭品变成一些看不出模样的黑糊,腐烂的水果里爬出拇指大小的蛆虫。

    耳边的经声变成了一些难以理解的窃窃私语,像蚂蚁撕咬心脏,十分瘙痒。

    “......”

    这声音让宋无溪觉得不安。

    虽然听不清,但是给宋无溪一种感觉——那声音是在议论神像,有些时候感觉是说不上来的,一切如寻不到头的麻线,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与困惑。

    清风观变得破败不堪,原本鲜艳的漆色蜕化成脏灰色,恍惚隔于世,给人带来强烈的破碎感。

    破碎的砖石、倾圮的墙壁、荒芜的杂草。这会儿,一切已成过眼云烟,满目疮痍,只留下孤独的砖石和沉寂的大地,宛如一部沉重的长卷。

    破败不堪的清风观被残阳刻上斑驳的影子。曾经熟悉的地方在这会儿却是如此的陌生。

    宋无溪感到有东西在注视他。

    那东西高悬在宋无溪的头上,他可以看见脚下被一片压抑的阴影笼罩。

    此时,宋无溪渐渐的听清了那低语声:

    “别抬头...别抬头...”

    “举头三尺有神明。”

    宋无溪咬着唇齿,额角不断冒出冷汗,他低下着头、拿着香站在原地不动。好奇心混杂着难言滋味让他心头刺痒。

    一瞬间世界似又恢复正常,宋无溪听见自己身后的师友们也开始议论起来:“他怎么不动?”

    “他应该抬头给祖师爷们敬香,为何突然一动不动了,怕不是忘记了仪式流程,唉?他不是那个宋二混子吗?”

    “真的是他,真没规矩,真不知道师父为何如此器重他。”

    “快抬头...快抬头。”

    宋无溪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他知道他现在绝对不能抬头,举头三尺有神明,人距离神明有三尺,那三尺又是具体指何物?

    不畏人知畏己知。人的恐惧一直都是来自下意识,要是不提,人就不会在做事的时候感到恐惧。

    要是提了,即使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人也会为此感到恐惧。

    宋无溪这时莫名感到恐惧,他不抬头敬香真的是对祖师爷的不敬吗?

    说句大不敬的话,宋无溪在之前一直不相信神仙的存在,因为众人去尊敬神仙,所以他去随众。不知其因而去从众,只会让对神仙的认知渐渐变成麻木。

    把人拉入道迷茫之中的信仰,还能称作是信仰吗?宋无溪分不清是姓仰导致他此时感到迷茫还是迷茫导致他去信仰。一直以来,他只想脱离苦海。

    原本只是单薄的情感,但在此时却变得厚重起来。这让宋无溪不敢直面。

    宋无溪小心翼翼的透过神龛上的八卦镜看见了身后的场面。

    云如血管般蔓延在赤红的天空上,形成一张又一张扭曲的眼睛,远处还有面目狰狞的巨物扭动着身体。一切似乎在呵斥宋无溪对神仙的不敬。

    周围道友的嘴里开始不断爬出密密麻麻的蛇虫鼠蚁,让人感到压抑十足。他们虔诚的弓下身子跪在地上对着神仙将头磕得头破血流。

    七窍流血的他们整齐划一的扣出眼睛举过头顶,口中呢喃:“差一点、就差一点。”

    幻觉!都是幻觉!

    眼前一切皆为幻象,神像金光绚丽皆为森森白骨所化!

    点塔七层,不如暗处一灯。堂上三老三清像,何用灵山朝世尊。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在人们敬香的时候,神仙也在看着人们。

    “这、这次眼疾比前几回都严重。”

    宋无溪哆嗦着退后,即使他闭上了眼睛,神像的面孔都出现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们在闭目后的一片里留下若隐若现的轮廓,轮廓边上可见一圈蓝黄混杂的光圈。

    神仙的面孔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淡、腐朽,后面只剩下与死寂融于一块的黑影。

    宋无溪耳畔的杂音犹如指甲抓挠墙壁。他觉得难受的要死了,那种那种不是来自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这带动着他身上的所有的肉都晃动起来。

    宋无溪感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似有独立意识的肉会在下一刻从自己身上剥离,弃自己而去般。只留下一具森森的白骨在原地黯然伤神。

    生路在前南墙堵,称颂神赐我死路,要问转机何在...

    “快敬香——”

    “抬头吧......”

    宋无溪想强行稳下心神,不料内心越发恐惧,他试着喊叫,却听不清任何的声音,不知是喊不出声...

    还是喊声被耳畔的嗡鸣声如挠门般刺耳覆盖。

    宋无溪感觉脸上温热,伸手去摸,发现自己眼睛、耳朵、鼻子渗出汩汩鲜血。他试着抱住头、捂住口鼻,但身子却越发颤抖得严重,他感觉四肢冰凉而麻木。

    “那、那就如他们的意吧...”

    一切都在引诱着宋无溪抬头,他便抬起了头。

    但是上空却什么也没有,周围一切恢复如常。

    宋无溪尴尬的与众人面面相觑片刻。

    众人见宋无溪停下仪式,面上有些不满。

    宋无溪摸了摸脸,他脸上没血,他又回头看向三清的神像。

    一切如常。

    宋无溪长舒一口气,在他看向异常的八卦镜时,面上突然一僵。

    “哗——”

    宋无溪呕出一大口夹带着黑肉块的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再看向那肉块时,那肉块却已不见影子,所谓亲眼所见,亦非真实。

    宋无溪盯着那八卦镜,虽然说恐惧是种情绪,但此时只有恐惧能形容现况。

    宋无溪的嘴角却不自觉的舒展开来,他的肉体似乎觉得那“东西”是极其美好的,而在他的精神里又是另外一码。一切像是破碎的镜子那边,本是一体的肉与意识分崩离析成一块又一块。

    “好冷,好、好冷......”

    越来越严重了......

    宋无溪醒了,他睁眼发现自己身在静室,周围恢复如常。

    他试着坐起身来,胸口随之传来一阵剧痛,他又被迫躺了下来。

    “己生,我这是怎么了,你先前为何要那样说。”

    “唔,小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宋无溪只好试试通过算卦来了解之前的情况。

    周易万物皆可算,自古无空卦,除非为虚实未定之物、断世间因果之人。

    若过于细究,则会陷入无极。

    怪异的是,清风观供殿的祖师爷,有些并不是羽化仙,而是尸仙与尸解仙,有些地方为了欺骗天而动了手脚,导致卦象模糊。

    虽然尸解成仙在是三种成仙方式里的下品,但是都是成仙。宋无溪不解为何有些地方算不到。

    宋无溪所熟悉的一切似在受某种东西的影响悄然发生改变。里面无疑有人从中作梗。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要欺骗天机,这里面无疑藏着天大的谎言与阴谋。

    宋无溪不敢说出去,因为他赌不起,清风观就是他所珍视的一切。

    “亲眼所见,亦非真实。当下更为重要的是你现在令人堪忧的身体状况,什么事情今后再探讨吧。”

    宋无溪扶额,一脸苦楚道:“看来我没法知道今后的事情了。”

    “日日病榻日日烦,身心常安泰,百病皆远离。”

    宋无溪苦笑道:“你净说些安慰人的话。”

    老中医言长寿端着熬好的药与陈逍遥从门外走了进来。

    言长寿的头发虽然已经银白,却梳得一丝不苟,透露出不俗的气质。他的眉毛犹如两把精致的剑,身上整洁的白袍给人一种沉稳而可靠的感觉。

    陈逍遥见宋无溪醒来打算跑上前,却被言长寿拦住:“老夫说什么来着?允许你来看望,但不能扰乱清静。”

    以往话唠的陈逍遥现在安静的站在门口望着宋无溪一言不发。

    言长寿先上前把脉,把了很久,又让宋无溪换了另外一只手。

    善诊者,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审清浊而知部分视喘息、听音声而知所苦。

    言长寿面色渐渐阴沉,之后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压下脸色开口道:“无为,先把药喝了吧。”

    宋无溪只能应声点头,正要将中药饮下时,褐黑的药汁突然变成一团长着婴儿脸的黑肉。

    “哕——”

    宋无溪瞳孔一缩,控制不住的开始干呕起来,再看时药汁又变回原样。

    人之生死大关,只一炁也。有炁则生,无炁则亡,生死由命。

    言长寿只能安慰道:“你最近先好好歇息,其他事情等日后再说。”

    “嗯......”

    言长寿带着陈逍遥离开,留下黯然失色的宋无溪与一片无用的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