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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逍遥回头见自己身后除了慢慢走来的宋无溪,还有二位面生的道士也在探头看情况,四人面面相觑间明白了对方也是奔着极道而来。
周毅拿着指向古董店后院的罗盘,他见人多也有了一探究竟的底气:
“既然大家都是道友,不如一同前往后院,嗯...咱们需要先跟掌柜打声招呼吗?”
周毅见宋无溪、陈逍遥沉默不语,他低头思索起自己是说错话还是做错事了。
尽人皆知凌霄观对清风观有看法——他们认为清风观里的人都不是正经人。
与极道关系不浅的清风观自古“人才辈出”。
‘山风蛊’对清风观里的一位弟子有爱慕之情。
前段时间假冒‘兑为泽’在四川举行邪典、想拿人血祭的‘泽山咸’是清风观第二任观主的关门弟子。
‘泽水困’与清风观第一任观主还是亲戚。
经此,道门的人都离清风观离得远远的。
古董店后院传来的骚动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惊恐的店小二从后院跑出,腿脚抖如筛糠的他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唐、唐掌柜啊,您快过来瞧瞧!后头拍卖会上出、出大事了...”
唐掌柜翘着二郎腿,身子靠在椅背上,他瞪了一眼店小二:
“大惊小怪,难道是有人低价拍下我的收藏品?你忘记了我是怎么教你的?亏本生意咱们可不做,你找个借口打发打发得了。”
店小二连忙摆手、说话结巴得让人担心他咬到自己舌头:“不、不不是!是后面有人死了!”
“去?!你开什么玩笑?小点声!死小子。你想让我店被官府查封么?要是吓跑了客人,你这个月别想领盘缠了。”
唐掌柜面露惊恐的从椅子上直挺挺的腾起来,他慌乱的将烟斗放进烟缸里、边训斥店小二边滑稽的跑向后院。
众人也紧随其后进了“福生财”后院。
众人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他们望向拍卖台上的那座栩栩如生的雕像。
炉火与土的结合,青与白升华,精美与绝伦的诠释,雕像的颜色已是青中透白,白中藏青了。
雕像圆润光滑得似人的皮肤一般。身上的有的花纹密密麻麻、错综复杂如符咒一般,有的是若有若无的几笔轻描淡写。
雕像额头刻着:
中秋采补太阴精,炼形百年期复生。
回首金轮劫数尽,南山玉骨散余香。
唐掌柜见众人安然无恙, 他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尸体在哪里。
“在哪呢?在哪呢?”
店小二双手紧握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在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恐惧:“掌柜,那台上的雕像就是!”
唐掌柜几步走上台,他用手拖着下巴,眯眼端详起雕像:“嘶?这不就一普通雕像么?是你看晃眼里,我都说让你少看点《诡事奇谈》、《聊斋志异》了。
别整天闲着没事自己吓唬自己,早晚得吓出病来......去!!”
唐掌柜在看到雕像布满血丝的眼睛时突然惊骂出声。菌网脉络的红线缠绕在混浊的白球之上,边缘毛状、模糊不清的瞳孔似墨般在白得不真切的眼白中扩散开来。
唐掌柜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小二啊,你快、快去报官!这个雕像是人做的!”
先前那位肤色古铜带金的青年饶有兴致的看着手忙脚乱的众人。他在见到宋无溪一行人转身就跑,不料他被宋无溪一把拽住:
“极道,幸灾乐祸?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善罢甘休。”
易远尘与周毅一听“极道”,他们俩也面露不善的靠过来。
“等等!嘶,你、你们以多欺少。你们耍流氓,你们师父没教过你们‘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吗?
常道无名,唯德以显之,至德无本。顺道而成之。”
陈逍遥若有所思:“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恶人自有恶人磨——极道自有西天乐磨。”
青年连连点头,他目光如炬的望着陈逍遥:“嘿,道长慈悲,道长所言极是。”
陈逍遥回头望向宋无溪,二人想法不谋而合,宋无溪淡漠的拿起一旁的笤帚疙瘩在手中象征性的挥了挥:
“嗯,这个打人疼些。”
笤帚疙瘩——“柔中带刚,威力异常”,随处可取。
“唉,别别别!有话好说。”青年被几人逼到拐角处,出于紧张他的呼吸也微微有些急促,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黑拂尘:
“容我澄清一下,我不是极道,我也不是西天乐。呜,我只是一个苦命的打工人,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洞察到青年下意识动作的宋无溪笑得阴阳怪气,拍手叫好:“手握虚词宛如风,言语飞腾抹万千,口若悬河乱人心。 不亏是‘坤卦’,模样装得真切,好耍!要是换作别人可真就信喽。”
“我真的不是极道。”
青年怀里黑拂尘黑气缭绕,上面突然生出一张人面,精致五官长在狭窄的尘柄上突兀极了,那娃娃脸顽劣的做起鬼脸、刺耳的声音如抓挠墙皮:
“略~瞧瞧这是谁呀?无为道长,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跟我义父一块成仙了,看来不识大体的你拒绝他老人家一片好心。
这回你来干嘛?哦~我知道了,咯咯咯,看来你还想成仙的——借着最近的尸解升仙案成仙......”
宋无溪死死盯着说的唾沫横飞的黑拂尘。
宋无溪面上平静,但是内心慌乱:‘窦灵殷被炼制成了黑拂尘,那说明地水师真的成仙了。唉,又是幻觉罢了...我怎么会相信如此荒谬的事情。
要是我相信了就中了东方明月的计谋了,死了就是死了。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三花落则死矣。三花未落,乘兴来过,言有生之年,未死之日。’
青年见宋无溪阴怨的盯着黑拂尘不由面露困惑,他还以为这平平无奇的黑拂尘在宋无溪眼中是什么可怕又可恨的东西。
唐掌柜连忙上去和事:“小杨啊,你们在聊什么,这里发生什么事儿了?”
宋无溪轻咳几声后收回目光,他转而又被易远尘、周毅二人吸引。
周毅战战兢兢躲在易远尘身后看着那雕像,他真害怕那雕像突然诈尸:“呜,师兄,可惜咱们来迟了,没有看见凶手。”
易远尘出神的看着雕像身上刻着的符文,他皱着眉头的他紧抿嘴唇抑制着怒火、说出来的字句抖得不成调:
“符咒是极道的尸解符、这上头的诗则是讲尸解术法‘太阴炼形’!
西天乐、极道都参与其中,‘五行黄莲案’里绝对有隐情。”
周毅对了对手指,他胆怯的望向雕像:“会不会是西天乐假扮极道?比起极道寻死的断肠人,西天乐爱耍乐的乐天派更让人头疼。西天乐假扮极道搅和世事可不少。”
易远尘长叹一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心之失。世上其实有很多东西都很纯粹,西天乐来掺和——他们只是觉得与极道作对有趣而已。
这西天乐倒不如取成‘戏天乐’,极道那群人不就自诩‘替天行道’么。
西天乐假扮极道,极道也可能假扮西天乐。
尸解有很多方法, 譬如兵解。
就是修到最后很难解脱,故意闯个祸犯个罪被杀头,借用别人的力量,把自己的肉体处理了,好比把蛋壳打破,这样才好出来。
唉!本地的西天乐主教裴催今早被杀头了,咱们现在得去乱葬岗瞧瞧尸体的情况。”
在旁的宋无溪屏气闭目,他的思绪似一团迷雾:‘嘶,极道、西天乐。西天乐假冒极道?也许东方明月并不是真的‘乾为天’。怪哉,他为何会知晓‘地水师’的事?
东方明月死的意义又是什么?他仅仅是为了让大家相信他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那具焦尸是他的,他不会跟地水师一样弃尸而去,解化登仙了吧?
“极道最后的所有人都会成为天的一部分”。
东方明月到底是在骗我,还是真是如此?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看见了,我明明都看见了。可是师父却说亲眼所见,亦非真实。
我真的有癔症吗?’
恍惚间,宋无溪又听见了地水师阴森、苍老的声音。那声音于空中回荡不止。
“‘天爻’,我们一块成仙吧——”
宋无溪烦躁着揉搓起脸,他想让自己清醒些:“唉,我能相信的人只有我自己。”
己生知道宋无溪在担忧什么,他也知晓自己在宋无溪心中不可替的份量。他知道宋无溪想治好的是那视得骇人的眼疾,而不是让他消失。
“妄认六尘之幻,沉溺爱河。凡人心即神,神即心,无愧心,无愧神,若是欺心,便是欺神。——《关圣帝君觉世经》”
宋无溪在原地坐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身旁有个黑袍道士。那道士跟宋无溪一样淡漠的望向台下惊慌失措的众人。
道士身上呼吸的气息轻微得不易察觉,他的发如枯黄稻草般毫无生气,下拉着的八字眉显得他表情苦涩。他的双目宛如深秋湖泊,清澈却充满了深深的寂寥和疲惫。单薄的身子看起来弱不禁风。
道士身上随意的披着一件黑色道袍,里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囚服,脚上铐着断了的镣铐,镣铐与脚踝的交界处可见血痕。
黑袍道士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你也能视得那黑气与人面黑拂尘?”
第一次有人能见得宋无溪所见所闻,宋无溪从头到脚端详起那道士。
黑袍道士抱着一大块煮得发肿的肥肉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他看起来并不饿或是想吃肥肉:
“福生财的店主叫唐轩,你们追着那个肤色古铜的人叫杨白柳,这里的人都是参加拍卖会的古董商、富商。”
黑袍道士见宋无溪面露警惕也没继续搭话。
官府一听与五行黄莲案有关,即使已经结案,狄廉洁还是亲自带着仵作赶来。
仵作先行一步跨进‘福生财’,他焦急的眼神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手不停地揉着太阳穴,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
“尸体在哪?第四具尸体——关于五行黄莲案的那个。哦,尸体在那。”
仵作环视一圈后直奔向台上的雕像,他俯下身子在尸体旁检查起来。
片刻后,狄廉洁带着帮捕快入铺。
“都扣下。”
狄廉洁目光停留在那坐在墙角的黑袍道士身上,他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
黑袍道士平和的语调却让狄廉洁听出了一股挑衅的味道:
“大人,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唉,可能大公无私的您已经忘记了百无一是的我。”
“知法犯法,带走。”权威受到挑衅的狄廉洁额角上青筋挑了挑,心头不悦的他垂下嘴角,他才不管是真是假直接挥手示意捕快抓人。
旁边的捕快认出了这黑袍道士是今早杀头的西天乐主教裴催。
“去!你不是死了吗?”
裴催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沮丧,他自责起来:“唉,你说得对,不讨喜的我确实该死。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被你们如此关照。
但是这一切都是必然的结果,就如我必然会出现在这里,您也必然会来到此处。
抱歉,原谅我的失态。”
一位捕快双眼圆睁,鼻孔因怒气一张一缩:“死囚犯,阴阳怪气?你这张嘴真该被打烂!”
眉梢轻颤的狄廉洁伸手拦下要发作的捕快:“先把人押回去审问,别闹得太大动静引起恐慌。”
“大人,父老乡亲们都亲眼瞧见他被砍头了,先前就有谣言传他是不死活神仙,这回他真是被神化了。要、要是被人说您包庇死囚...”
狄廉洁一脸阴沉:“嗯,所以我说别闹得太动静,裴催罪名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
狄家的人从来不相信什么死而复生、怪力乱神,邪教就是邪教,如祸乱朝廷、贪慕当今圣上龙位的“白莲教”、谋财害命“福缘财”、妖言惑众极道“八卦教”。
......
宋无溪把板凳往旁边挪了挪,他嫌挪得不够远便换了个座位。
在一旁的陈逍遥与杨白柳争执得热火朝天。
“江湖骗子,来来来,你刚刚不是要打人吗?这会儿怎么不敢动手了?我还以为你不怕官呢。”
“黄疸愚人金,你少来这套说辞,在下可敬重狄少卿了,你们极道就喜欢菲薄他人。”
“我这叫活佛,是佛母的恩赐!”
“若没在下与无为,你早就被老癞子当药肴炼成肉泥了。”
“嘶?我还巴不得被他熬成肉泥跟他一块尸解成仙呢!”
狄廉洁对争吵不休的二人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向正在尸检的仵作。
“阎仵作,你瞧的怎么样了?”
阎仵作起身来回踱步,他紧锁着眉头:“狄大人,请您让人把尸体外头的石泥凿开,好让我瞧个仔细。”
狄廉洁对身旁的捕快招手,当下他就让人把石泥撬开,结果却令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
雕像内膝跌坐着一具羽衣星冠的尸体。奇怪的是,这具尸体面色红润,身上没有任何腐败迹象。
尸体双手合拢在小腹,十指指甲沿一圈又一圈环绕身周,像铁箍、又像蚕茧一样把他包围了起来,只怕有数丈之长。
阎仵作惊疑不定的退后几步:
“死者为家里富裕的男性,身高偏高、体重身高中等,年龄约莫二十出头。
尸体死因为窒息,从尸僵来看死亡时间在昨夜。
但是现在春转夏夜晚闷热,尸体身上竟无一点腐败的痕迹,人不死,指甲头发才会持续生长。”
想到这里,在场之人都不寒而栗。
狄廉洁却失落的望向阎仵作:“阎仵作,这世上可没什么鬼神,不信则无,信也无。与其说是尸体没死,倒不如说是凶手特殊的作案手法。”
阎仵作一脸无可奈何:“嗯呢,狄大人,您说的对。现在尸体检查完了,您现在能放我回去休假了吗?”
“莫急,本官可有心提拔你。来人,查查死者家属的世事纠葛。”
宋无溪环顾四周,陈逍遥在与青年“交谈”。周毅与易远尘已经离开了“福生财”古董店。
“那是尸解‘太阴炼形术’,唉,咱们这次又要跟极道打交道了。”
己生帮宋无溪找来块远离喧嚣的地坐下。
宋无溪望向忙碌的众人。
众人要抬起那尸体时,帮役一不小心,手腕一抖,尸体的手不慎被刺破,鲜血急涌出来。
众人惊呼。
那尸体眼中流下泪来,随即血肉坍塌,化作一堆枯骨。
腐败的恶臭味在空气弥漫开来,久久挥之不去。
宋无溪看见有团黑气从尸体内升向空中,在要聚拢时突然分崩离析、消失无影。
“又是如地水师死时的那般的黑气。”
自古仙道渺茫,惟有\"太阴炼形\"破而后立、向死而生,
屡见诸笔记杂史,才能使凡人一窥修道之秘。
东晋斩蛟治水的许旌阳,唐代不食五谷的谢自然,皆因仙缘深厚,所以得以白日飞升。
汉时驭使万鬼的费长房,宋元通微显化的张三丰,都是根骨脱俗,因此得证地仙之位。
然而凡人既无仙缘也无根骨。
尸解为上天所赐凡人成仙之法。仙道渺渺,若得秘法能成就尸解仙,已是万中无一了。
所谓\"太阴炼形\",顾名思义,就是借助太阴之气,重新炼化神形。
功成之后,脱胎换骨,补后天根骨缺憾,才有机会成仙了道破而后立,向死而生,就是如此。
但是倘若练之不成,那假死就成了真死,肉身将彻底化作尘埃。此后即使元神再设法回来,也无处可依,不免被罡风吹灭。
宋无溪望向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脑海中回响起裴催的话:
“你也能视得那黑气与人面黑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