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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逊推开门进了屋宇之内, 房间里,他瞧见路大娘坐在儿子旁边,手里拿着信封, 正在说着些什么。
“……这东西是可娘好不容易给你求来的!”接着, 便是信封被窸窸窣窣撕开的声音, “圣女说了,你这腿伤的是经脉, 控制经脉的, 是三魂七魄中的中枢魄。如今啊, 这中枢魄沾了污秽, 不明了, 暗了,于是腿也就废了!就好像那美玉蒙了尘,得想办法把尘给去除出去。所以啊,把这十四张符咒啊,烧成灰,合着寅时采集的露水一同喝下去, 连续喝上十四天, 便能药到病除, 治好你这腿了……”
“娘, 这玩意儿,能有用吗?……”路斌盯着那几张符纸,将信将疑道,“我看着上面画的,乱七八糟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得,说不得啊!漫天神佛在上, 别同我这小儿一般见识。”路大娘登时便被吓白了脸。她将两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末了,才怒斥儿子道,“你懂什么,当初你落了海,那一船的人都说你已经死了。若不是娘在庙里求了好久,你能活着回来吗?有,有句书上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子,子不……”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一道声音在路大娘耳边响起,路大娘一拍手心:“对,对,就是这句!儿啊……”
“……你不知道,那红莲教当真是灵得很,他们那儿的神迹,可是有口皆碑的呢。”路大娘絮絮叨叨地说出了几桩红莲教曾展示过的神迹,原本将信将疑的路斌,也愈发动摇了起来。见儿子不像方才那样不屑反对,路大娘于是趁热打铁道:“总之,咱们试试吧,试试,总是没错的!儿啊,你要知道,可不是谁都能见圣女一面,为了拿到这些符咒,娘……”
“对了,娘!”路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道,“我昨晚交给你的那笔银子,你汇过去了吗?就是那笔汇给船队的银子,如今我伤了腿,出不成海,但兄弟们也是要吃饭的,一日出不了海,他们便一日没有银钱领。不能让他们干巴巴地在那里等着……”
“银、银子?”路大娘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这份不自然很轻微,路斌并未看见,却在另一人的眼底里映了个彻底,“银子,当然是已经汇过去了!娘做事,你还不放心么?”
得了这句承诺,路斌也总算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也是,如今你这腿也还没好。他们这群人呆在浣洲那边又不能出海、不能干活,就是一群吃白饭的,你还把钱给他们!”路大娘愤愤不平道,不过很快,她又换回了对儿子关怀的神情,“你呀,就好好养伤,把符咒喝下去……啊,对了!”
她这才发现了站在自己身边的蓝衣青年,像是被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周逊照例是将自己的自我介绍又做了一遍。他态度不卑不亢,路大娘却始终有些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不知怎的,我看着你,总觉得……”
上官明镜忙道:“他是我朋友。”
“哦,哦,是上官姑娘的朋友,我这就放心了。”路大娘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她又抓住上官明镜的衣角,哀声道,“姑娘啊,你一定要让你爹爹,给我儿子讨个公道啊!我儿子他要不是这一场变故,原本是要赚大钱的人呢!那个周家……周家不是有钱么?你一定要让他们赔个倾家荡产!……还,还有。”
“如今,能不能让他们预支些钱来?我们这家里,实在是有些……”
“娘!”路斌不满道,“家里还有积蓄,你别——”
上官明镜猝不及防地被大娘抓住衣服,被吓了一跳,差点一掌挥开。
周逊却按住了她的手。
他握住大娘的手,不动声色地它移开,接着温和道:“上官大人依照朝廷律法办事,一定会给路公子一个公道的。”
“好,那就好……”
“至于开支……”
眼见着周逊将荷包拿了出来,路斌支撑起身体连忙道:“逊兄,不必!真的不必!你帮我去请太医,已经是太过劳烦了。你若是再给我钱,我晚上又如何能安睡?”
“斌儿!”
“人情债一笔已经够了,不要第二笔了。”路斌态度坚决,“你要是把钱给我,我便把它扔出去。”
说着,他居然用手支撑着自己要站起来。
既然如此,周逊也收回了手中的钱袋。路大娘又惊喜道:“太医?这位逊……逊公子,您真要为我儿子请太医来?”
她这份惊喜里,又带了许多怀疑。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像是想知道这个非亲非故之人是为何肯替他们安排这么多。眼里,尽是对周逊目的的质疑。
“时候不早了。”站在众人身后的上官明镜突然道,“现在先去太医院安排,还来得及,若是再晚一些,或许何太医他们便不在了。”
“也是,”周逊拍了拍路斌的手背,“那我们便先走了。若是太医今日排不出班来,过几日也会到,你先好好安歇自己。”
周逊几乎是被上官明镜拖着离开了路家的小院。上了马车,上官明镜才背靠着马车,呼出一口气来:“唉,我是真不爱在那地方里待着。”
马车滚滚向太医院驶去。周逊大致明白上官明镜的意思,他看破,但也不点出。路大娘的反应是人之常情,而上官明镜不习惯她的举止,也是正常的。
他只是想了想,道:“那个红莲教,是什么东西?”
“红莲教?”上官明镜一手搭在车窗上,很无聊地道,“唔……我好像听爹爹说过,这个红莲教是从西边那边传来的,似乎最开始是从大凉那边,每年在民间里行医、发些符水之类的。她们好像懂点医术,也有些本事。”
“绛卫可对他们有处理的意思?”周逊说完,又道,“我这个问题,只是出于我本人的好奇。”
“朝廷百官那么多事绛卫都要管,再来管这种事,人手又不是取之不尽。”上官明镜挥挥手道,“反正啊,最不济,香灰也吃不死人。她们想发,就让她们发去呗。若是规模大了,骗的钱多了,再让刑部那边处理就行了。不过好像这段日子,她们在京城里有些活动。”
马车到了太医院,周逊与何太医算是好友。他将此事同何太医一说,何太医当即便愿意去往。而原本在旁边看药材的章灵素,也说要去。
“在针灸上我有些经验,当初也曾跟着爷爷去行医过,亲手治过人。章家医术,本来就是以针灸见长。”
不过章姑娘初来乍到,这两日忙得很,于是便约定好三日后去就诊。得了这个安排,周逊走到太医院门口,瞧见日头。
“糟了。”他喃喃道。
“怎么了?”上官明镜问他。
“上学,要迟到了。”他说。
上官明镜“噗”了一声,道:“你还要上学?罢了,我倒是忘了你与我们不同。你去吧,这边正好有马车。至于路家那边,派人去说便是了。”
周逊拱手道谢,离开。临到走了,他还听见上官明镜说:“你这一日还真是过得多姿多彩,先去牢房,又去路家,到了下午了,还要去上学。”
沈老头同周逊约定的时辰是申时。周逊坐着马车紧赶慢赶,总算在约定的时辰之前到了墨苑。他下了马车,便直直地往幽篁巷里去,一路上的热闹,他视若无睹。
幽篁巷里的小店照例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只有书的霉味,和盖着书睡觉的沈老头。周逊进门时牵动了挂在门上的竹风铃,柜台上的老头儿却还在睡觉。
任何人来了这里都浑然看不出此人居然曾是一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臣。
周逊秉承着对师父的尊敬,站在沈老头面前,很是犹豫了一会儿应当如何唤醒他。在他连声唤了几句后,沈老头总算是醒了。他抬了抬耷拉的眼皮,对周逊说:“你来了。”
周逊向他行礼。老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他说:“来得还挺准时的,走吧。”
他打了个哈欠:“随我来。”
周逊不敢怠慢。他谨遵着对师父的敬意,随着老头走进了店铺深处,心里则闪过无数未知的可能。正当他思索着暗室里是否会有地道机关时,老头终于停住了。
“拿着。”
一柄鸡毛掸子,落进了周逊的手心里。
周逊:???
他怀着极致的疑惑看向沈老头,沈老头则对他打了个哈欠道:“这几日——不,一个月,你要做的事,便是这书库里所有的书擦灰。”
周逊:……
他严重怀疑沈老头是想让他过来当苦力。
“除此之外,将这些书,再分门别类地排布好。这是第二件事。”
“分门别类?要如何分门别类?”
“军\\事、政\\治、文学、社会、诗词歌赋,总之,按照这些想法来摆。墨家的不可同道家的混杂在一起,不同年代的书,要按照年代的更迭摆好。”沈老头对他眨眨眼睛,“要是有看不懂,拿不准分类的,便自己先把书看一遍,再拿来问我。”
周逊:……
沈老头:“可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逊:“谨遵师父教诲。”
一整个下午,周逊都在书库里安详地搬书找书,且当一个勤劳的苦力。
大多数时候,他了解书的内容,偶尔,他也会把书拿给老头去问。老头被他问了几次,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摇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聊天。
“上午去牢里了?”周逊搬着搬着,老头突然随口问道。
周逊回头,心中略有些吃惊:“师父是如何得知的?”
“味道,你身上沾着的味儿。”老头咧嘴一笑,“这种味儿,我过了多少年也都能一下子闻到。”
同沈老头隐瞒自己的去向是没有意义的,周逊于是说了一下自己早上的经历——当然,隐去那个被关在牢内深处的男人不提。沈老头摇着蒲扇皱眉哼了一声:“陆家的小子?我最讨厌的就是陆家的小子,想当年我同公主一见钟情,却临时被那姓陆的截了胡,唉……”
周逊拿着书,又说:“在离开卫所后,我又到了路家去。而这路家……”
他的手掌顿了顿。
他最终含混地提了一下自己同家里关系不好,近乎断绝往来。沈老头也并不在意。他只是说:“既然如此,日后还是寻个机会,彻底把关系断了才是正事。”
“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