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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人跟在沈老头的身后, 在回廊里走着。他个头有些矮,走起来时要花费更大的步子。于是临近巷道时,有风雪吹起袍角, 露出里面绣着花样的裙裾。
灰衣人走得很快,很快。他绕了些路, 抵达了他以为目标的、国公府里最荒废的小院。在小院深处,有火光忽明忽暗,火光来自于一个火盆, 是有人在烧纸。
“你来了, ”灰衣人听见有人低低地道。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处于晚年的,妇人的声音。有火舌正卷着想要勾起妇人的裙摆, 于是大片大片的绣花, 便从裙摆上展现出来。
裙摆在风里, 像是有花瓣在滚动。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来的。”那是另一个声音, 一个苍老的、属于男人的声音。
妇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许久之后, 她昂着头说:“你以为我不会来么?这是第四十年——他死去的第四十年, 大年初三。他是卖国贼,也曾是我以为的……我未来的夫君。”
苍老的男人没说话了。妇人于是叹了口气,说:“一晃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从前他还在时,咱们常常在这里见面……这么快,时间都过去了。连我自己的孩子, 如今也二十六了。”
苍老的男人低了低头, 叹息道:“是啊, 时间那么快, 福康。”
妇人的脸这才从半明半暗的火苗里显露出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 忽然笑了:“算起来这也是我们这十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那件事之后,你就再也不敢见我。可是你何必这么心虚呢?小六哥,你没做错什么。做错事的,是李至玮,是你师兄。他要叛国,你要杀他,是你同他——同这个朝廷之间的事。他带着情报逃往北魏,你在半路截杀了他——情报虽然泄露,好在,北魏之战大捷。北魏大伤了元气,从此偶有几次反扑,也再也没成功过。小六,你做了对的事,错的那个人,是他,是你的师兄。”
“……可我依旧时常做梦。我时常梦见咱们还年轻的时候,你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就在这里,扑着蝴蝶笑,用杆子去打枣子。”苍老的男人说,“我还年轻,师兄也还活着,我们就站在这里……一起……”
他顿了顿,又道:“我有时候想,要是当初没有接下缁衣使这个职位,该多好。原本,这个职位,该诞生在我们俩之间……”
妇人也笑了笑:“是啊,当初咱们三个还年轻,整日地就在京城里瞎晃。我还记得父皇当初让你们都跟着一个师父去学,你们是一对师兄弟。他学得快,总嘲笑你。你学得慢,总生他的气……你说你怀念那些日子,谁不怀念呢?可——”
“小六哥,你别装啦,皇上让你回去接手缁衣使的指挥使之职了,对不对?”妇人突然道,“西洲那边的事查出来了,是北魏的人收买了大巫,在水里投毒,在插手……所以你打算回去了,对不对?”
“福康。你……”
“我不打算说什么,但我讨厌这个职位,讨厌你们的工作。你当初说你要退得干干净净……可谁又能退得干干净净?李至玮回不来了,当初那个扑着蝴蝶的小姑娘,也回不来了……”
“我想过要养一个人出来。”苍老的男人说道,“他和师兄……其实很像。高宗不信师兄,所以师兄才负气离开。可他不会。原本这个缁衣使指挥使的位置,本来也是该给师兄的。若不是因为师兄……”
妇人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其实一直不明白,当初至玮他做出这样的事,父皇为何最终,却没有惩罚国公府?甚至,就连他叛逃的消息,也不曾落在明面上……只因为,缁衣使的事,注定活在暗里么?其实我真恨父皇,他明知我……却还是让他……”
说完,她自己笑了笑:“罢了,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苍老的男人沉默了。福康的笑容,她哀婉的神情,曾经三个人的回忆,似乎卸掉了他的心防。
“如今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他低声道,“会越来越好的。”
福康说:“过了这么多年了,缁衣使的残部们还活着么?”
“如今他们……在北魏……皇上或许准备有一些动作……”
两人还在絮絮地说着,低声地说着。那是这两个人的事——或许是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已然死亡,却还是这两人上空中,所萦绕着的幻影。
今日大年初三,却是那个人去世的第四十年的忌日。那个人的名字残留在两人的嘴里,是不可提及的禁忌。若非如此,福康才会突然改变了主意,来十年不曾涉足的护国公府一趟。而沈老头也是听闻了福康要来的消息,才会突然改变了计划,来这里。
在这个没有人烟的角落里,天时地利的角落里,他们终于卸下了彼此的心防,开始说着,那些事情。
灰衣人踮起了脚尖。他藏在不被人发现的角落里,双眼暗暗地盯着眼前的两人。他屏着呼吸,眯着眼睛,将两人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直到……
“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逊的声音,像是一块冰一样似的,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灰衣人猝不及防,他的肩膀上,已经落上了周逊的手掌。周逊抓着他的肩膀,冷声道:“你是什么人?你跟着沈首辅过来,是想偷听什么?”
灰衣人没有回过头来。周逊的声音更冷了:“回答我!”
说着,他抓住对方的肩膀,强迫对方转过身来。这肩膀的触感让他有些意外——他自认不是力气足够的类型,可这个灰衣人的转身,实在是太容易了——即使,他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有在用力抵抗——
这里实在是偏僻,实在是没有其他人经过。如今看来,势必要惊动里面正在谈话的沈老头和福康公主。虽然惊动这两人,实在是不太合适的。但周逊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灰衣人鬼鬼祟祟跟上这两人,肯定没有什么好的意图,更何况,沈老头和福康公主的谈话还牵扯到了缁衣使的事情。
可他没想到,他还没对两人发出声音来。他就已经看见了灰色兜帽下的那张脸。
那张脸的侧脸上,有一道疤——可在看见那张脸的五官时,周逊如遭雷击。
“你……”
就是这么一瞬,灰衣人甩开了他,向着远处逃去!
“你!”
周逊甚至发不出声音了,他大脑空白了一瞬。灰衣人跑得很快,且似乎比他更熟悉此处的地形,他的身影在矮墙里穿梭,很快便不见了。周逊在呆滞过的那一瞬间后,咬了咬牙,很快地追了上去。
他跑着、跑着、跑得很快,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喊人。他分花拂柳地跑,带着风地跑,在跑到一处时,撞上了一个来人……
“你干什么!”那个来人大喊道。
那个来人正是李邈,和他身边站着的□□锐与另一人。可周逊没有看他们哪怕一眼,他只是继续跑,继续跑。
另一人很慌忙地扶起了被撞歪的李邈:“靠,发什么疯呢?!”
李邈咬着牙,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他肩膀被撞得生疼,只看得见周逊疾驰而过的背影。他看了一眼那背影,便对旁边的人说:“算了,你们自己去。”
“自己去?”
“我有事。”他匆匆地道。
李邈也没弄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他看见周逊跑,自己就跟了上去。他安慰自己,是为着周采——为着看看,这个心思阴毒的周逊突然又搞起了什么事情。
周逊跑得很快——可惜被折腾了两年,又加上是冬天,他身体不怎么好了,否则还能跑得更快。无数的回廊在他眼前延伸又展开,无数的花草树木在他两侧出现又更替。他跟着那灰色的影子灰色的衣角,一直跑,一直跑。有人看见他被吓了一跳,似乎是认识他的人,在问他在追了什么——周逊一个字,也没说。
他追着那个身影,从最偏僻的小道,出了国公府。然后是国公府外的街道,许多街道,到最后,是一个街区。
一个繁华的,有着许多人在行走着的,街区。
周逊蹲下身,他擦了擦头顶上的汗,扶着膝盖,不停地喘着气。他看着眼前的街道,想,自己跟丢了。
他的眼神依旧是死死地,死死地看着街道,看着街道上的行人……看着街道上每一张仿佛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看着每一个店门每一个地方——每一个那个人可能藏身的地方——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仿佛爆炸般的蹦跳声,和更为疼痛的,几乎快要炸开的大脑——
那张灰衣下的面容,尽管苍老,尽管已经略有些陌生,尽管已经和从前的神态大不相同,但……
是一个女人。
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女人。
他的……母亲……本应死掉的母亲……林嫣!!
他亲眼见过母亲的衣冠冢,亲耳听见母亲在山洪中失踪的消息,也看见过那片被泥石流埋了一半的,别庄。他的母亲已死,这毋庸置疑。
可他从没想到……那个穿着一身灰衣的,在护国公府上探听福康公主和沈老头谈话的,行迹鬼祟的人……
竟然……竟然……这样像他的母亲?
这是巧合吗?周逊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这可能是巧合吗?这世上,有巧合吗?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只把“她”当做一个陌生人的话,又有什么人,会偷偷地去偷听福康公主和沈老头谈话?同时,又在看见了他的到来后,扭头就跑?
他就在这阴霾的天空下站了很久,直到有雪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落落整整一肩。他就在这样庞大的茫然中,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你在这儿干什么?!刚刚跑那么快,是见鬼了吗?”
李邈一路追上来。他实在没整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看见周逊跑,自己也跟着他跑出护国公府了——还是在他祖父的七十大寿寿辰上。而如今他总算追上了周逊,对方却站在一个路口发呆,像是失了神一样,和方才那幅不屑一顾、威风凛凛地怼他的样子,很不相同。
李邈不喜欢周逊站在这里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很讨厌周逊,却不喜欢他站在这里的样子。
果然,周逊看见他后,那股冷漠就回来了:“关你什么事?”
……靠,这人连敬称都不说了!李邈在内心里暴怒。
“关我什么事?你是护国公府的客人,突然疯了一样地跑出护国公府,跑到大街上,怎么不关我的事了?”李邈回怼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了,一直跑?”
可周逊没回他的话。他只是垂了睫毛,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没什么。”
李邈:“没什么??”
周逊:“就是坐累了,很想跑一跑。”
“靠!!”
周逊这话里敷衍的意思让李邈头皮都要被气炸裂了。他堂堂护国公世子,好心好意……不,也没好心好意,但跟着周逊跑了出来。他作为一个……一个沈先生的弟子……好吧,一个周逊,难道不该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么?一个合理的,饱含着心机和借口的解释……
“你骗什么人呢?”眼见着周逊已经往回走了,李邈发出一声冷笑,也跟了过来,“‘就是坐累了,很想跑一跑。’?这种借口,你以为有谁会相信吗?”
周逊只是一直走。李邈跟在身后,更加不甘心地道:“你……”
周逊停下了。
他停下脚步,用手一指右边白围墙上的字:“你自己看。”
李邈:……
他看向围墙的左边,左边用油漆刷着新的标语:“知识就是力量,因吹斯听。”
他看向围墙的右边,右边用油漆刷着另一条标语:“夜跑能增加寿命,亦可赛艇。”
再过去,是一个垃圾收纳点。收纳点上写着一排标语:“垃圾要分类。”
李邈:………………
好,他记得这些是皇帝在这个试点文明街区做出来的宣传活动,据说,这里的讲座和每日运动办得如火如荼,还挺靠谱。
李邈憋了又憋,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回了国公府,眼见着周逊又要往小门走,李邈拽了一把他的袖子。
周逊回头看他。
“你要本世子陪你走小门?开什么玩笑?”李邈满脸不耐烦地道,“走,和本世子从正门出去。”
护国公府的院子里,还有几人在聊着天。
“世子当然厌恶周逊,要知道,周采可是他的好友。”魏元洲冷笑道,“周逊做的事……”
他说到这里,突然手指一颤,想起了前些日子来他家中的,那些来自皇上的黑衣人。他顿了顿,最终憋着气道:“罢了,总之,周逊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刚才似乎在外面看见他,从小门那边出去了。”有一人道,“难道是自知受到冷遇,没脸在这里待下去了?”
“大约是吧。”魏元洲一笑,“方才咱们故意冷落他又如何?他本来就不该呆在这里。”
会聚在这里聊天的几人,都是魏元洲的几个好友。这很有限的一团人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说小话。
眼见着远处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几人看过去,未免都有些心猿意马。其中一人道:“方才那笑的,是不是方姑娘?”
“我听着,是楚姑娘。”
“楚姑娘美貌有余,但家里终究是经商的……”
“有楚姑娘的美貌就够了,还不知道楚姑娘即将花落谁家呢!”
几个人小声地聊着。不远处的花园里,十几个穿得粉的紫的姑娘们正在游园。她们衣着华贵,大多是京中出名的贵女。
男女之间私下不得互相授受。因此寿宴、赏花宴等机会,便成了这些京中名门公子与名门贵女们相见的时候。护国公府让年轻人们到园子里去玩,也少不了制造机会,让这些年轻男女们能够远远地看见彼此一面的意思。
人多的地方,关系也建立得快。关系建立得快的地方,谣言也传得快。于是很快……
“李世子和周公子一起从正门走了回来?”
“李世子亲自迎着周公子从正门走了回来?”
“听说周公子在寿宴间遭到冷落,大怒离开,李世子亲自将他迎了回来!”
“李世子邀请周公子游园……”
很快,添油加醋了十几倍的新闻便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而魏元洲也眼睁睁地看见……
李邈亲自领着周逊,走回了园子里。
魏元洲:……
不过比起他们这群厌恶周逊的小团体,更多的却是对内情一无所知、只知道周逊是天子眼前的红人、沈老先生的爱徒的年轻人。为了附庸风雅,其中有人让小厮支了个类似梅树枝干的架子,取来许多花笺,在花笺上写上咏梅、咏雪的诗句,并将它粘在树梢上当“万朵梅花”。见周逊如今过来了,几人看着这名眼生的才子,纷纷起哄,叫他作诗。
“咱们今日的主题,是咏梅。周才子可要献诗一首?”
见状,原本还憋着气的李邈对周逊讥讽道:“你作诗及得上你哥哥么?当年阿采,便是凭着一首诗,在江州诸多才子之中脱颖而出,得了王爷的赏识……”
他原本想激怒周逊,可周逊理也不理他。他只是淡淡地笑着,和众人交际,极为合体——像是方才他在那路口的所见,皆是幻觉。
他提笔写下一首诗,竟然获得满堂喝彩——即使是偏见如李邈,在看了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及他。
只是他看着那首诗的字迹与用词……不知怎的,竟然有一种熟悉感。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来。
而室内房间里,暂时结束交际,休息了一会儿的护国公听见外面的“造梅”活动,失笑道:“这帮孩子还真是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道:“说起来,如今是正月初三,容汾那边却还在……罢了,他喜欢诗文这些东西,一会儿结束后,将那棵‘树’赠给他,作新年赠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