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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竹林前的茶棚修葺不下百回,换了一代又一代的茶倌,迎来送往多少侠士游子,还是第一次接待这样的客人。
缊袍敝衣,一贫如洗,面目可怖。
老妇人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默诵经文,她观望了一阵,杵着竹杖走向茶棚,竹杖破了,敲在石板上出竹篾裂开的声音,引得茶客纷纷侧目。老妇人不顾旁人眼色,蹒跚着走进来,问茶倌要一碗茶汤,茶倌势力,挥袖驱赶她离开,见老妇人还是无动于衷,茶倌又操起帚扫她出去。
一位热心的青年茶客替老妇人付了茶钱,并邀请她同席,老妇人不推辞也没有道谢,心安理得地在青年坐过的草席上坐下,青年非但不介意妇人的无礼,还轻言细语询问她的来历和去往。
“亡命天涯,乞讨为生的老太婆罢了,姓甚名谁又有什么重要呢。”听对方问及自己的来历,老妇人出一声欷歔。
萍水相逢,徽濬不好继续追问,静下心陪着老妇人吃茶,闲聊一番下来,徽濬惊讶地现老妇人语气虽不近人情,回答却头头是道,犀利机警,一言一词皆深蕴机锋。他和属下中伏流落到晋国境内,一路走来很是不顺心,竟在这时遇见大智慧之人,不是因祸得福?徽濬即刻向老妇人表明求贤的心意,许诺千金邀她随自己前去西川,愿意许她富贵,养她终老。
在旁添茶水的茶倌从中劝阻,相信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乞婆,豪掷千金给她养老送终,实在不大值得。徽濬对茶倌的好心劝阻置之不理,一力邀请老妪同行。
老妇人感激青年的知遇之恩,却道他们无缘,推谢千金之邀。
漫漫长途,暂作歇息的旅人闷闷喝着茶,时不时抬眼望一望茶棚外的天色。东方天幕上晓星高高升起,天色放开。
茶棚里走了一批客人,又迎来另一批客人,老妇人和青年相对而坐,不声不响地听周围几个茶客谈论当下的时局。
天下正值百年乱世,内忧外患,各国朝廷动荡不安,梁国地处中朝,四面环邦,世人称之中梁,梁帝势微,回天乏力,其次是位于中南腹地的晋国,在今年的暮冬之末,月氏围困沩山关,北塞告急。自月氏王暴毙后,其兄高王驱逐王长子讹叶,扶持少子继位,并以新君年幼为名摄政**,无视群臣谏阻,公然毁诺,从去冬开始在沩山关驻士,与戍边的晋士遥遥对峙。弱肉强食,张狂的月氏如猫,晋国北塞是猫爪下求生的鼠,猫玩心正浓,偶尔伸爪挠一下,待玩够了,猫就伸出利爪一扑而上将鼠吞食。月氏突袭沩山关,两军不分昼夜的交战,晋国将士顽强抵抗,沩山关最终还是失守沦陷,月氏一路南下攻占城池,北塞危矣,晋国危矣,在这紧要危亡关头,北上增援的晋国名将邕国公主却又突然病薨。
邕国公主打仗之勇猛,远在女公孙之上,可惜英年早逝。伴随着茶客们的惋惜声,徽濬也不禁为一代女名将扼腕叹息。
徽濬是蜀国陇西人,此行却要前往临安,和茶倌打听之下,才知道茶棚外的这条官道是通往晋国临安的必经之路。时候不早了,他必须早日赶到临安才行,于是他起身向老妇人辞别,并且吩咐随从上路。
此时茶客走了大半,茶倌又迎进新的客人,这些人看上去不像平凡人,他们腰间佩的是刀剑,而非装饰用的佩剑,在一人的呵斥声中,他们簇拥一名少女走进来,最后在离老妇人旁边不远的草席上就坐。
老妇人本无情绪的脸在看到来人那一刻,目光堪堪停留在当中那人身上,手中的碗倾出茶水也没有丝毫察觉。
徽濬也注意到来人,那名少女是什么来历?竟让如此多的侍从高手护卫,又令老人如此激动。看她的年纪不过十三上下,身量和模样都未长开,妆扮也很奇特,一头长乌黑亮披在肩后,直垂席面,眉间以金箔贴饰,嘴角含笑,一派贵重奢丽的南朝气息,环伺在她身后的仆从也个个宽衣大袖,腰金佩玉,气势浑然,绝非等闲之辈。
“婆婆是见到故人了?”徽濬很好奇老妇人为何失态。
“啊?算是。”老妇人总算恢复了脸色,她放下茶碗。
换了一身装束的元灵均仿佛脱胎换骨般,不再是活在田野和饥饿中的村姑,此刻更像是对服侍妆容要求精细又挑剔的世家女。即便她以这幅模样再回到狒狸村也无人认出半分。元灵均早已习惯旁人的打量,但那个老妇人让她心中忐忑,从进门之后就一直盯着她看,着实古怪。
要想知道缘由,何不亲自去问一问,细想半刻,元灵均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朝老妇人走去,在一旁的草席上盘腿坐下,毫不拘谨,仿佛两人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今日在此重逢。
“老婆婆,你会看相卜命吧,方才进门你就一直在看我,既然如此,何不正大光明呢?替我占一占此行吉凶吧,我要去临安。”
想了许久元灵均才确定这一点,老妇人看她的样子和那些相士骗人时故作惊讶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思考事情的方向永远和别人不同。她有这一举动,也不是真的为了看相,只是觉得很有趣,又感觉心中不安想寻找寄托。
老妇人可不这么想,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来自面前的少女。细长的右眼微微眯起,带着迷惘的神情一逝而过。
元灵均在看清老人的刹那,慢慢瞪大了眼睛,她竟然只有一只眼睛。老妇人瞎了一目,仅能以右眼视物,左目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剜去的,空洞而瘆人。
会是何等可怕狠毒的仇家,元灵均不敢正视那只恐怖的瞎眼,却还故作淡定地笑一笑,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等待着老妇人的回复。
茶倌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些人看着不一般,却都像着了魔似的疯癫。
“你是第一个,主动找我看相。”右眼一丝锋芒闪过。在南朝几乎无人知道她会相面,定然只是巧合。
“说说看,你想问何事?”
老妇人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希望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那一位。
“是我父亲,他病了,我要尽快赶到临安,如果他老人家……”
“想知道令尊病势。要是无大碍,你就要立即掉头回去,是这样吗?”老妇人冷冷打断。
她竟看透了自己心里所想,元灵均心里憷,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如果没有那份苦心艾艾的旨意,元灵均此生不去临安都有可能,母亲死了,三姊死了,她和临安的牵连也完全断了。
“你与老妪也算有缘,请求并非不可,但老妪为何要告诉你。”老妇人又道。
“古怪古怪,不是说你我有缘?”元灵均对此不解。
“有缘是回事,要不要告诉你又是一回事,泄露天机之道尚不可行,老妪我可是惜命得很!”
茶碗见了底,老妇人还没有解渴,在破烂的袖子里掏来掏去,掏出一根竹简,唤来了茶倌,“一根竹简换你一壶茶汤,要顶好的茶。”
右眼凌厉一扫,茶倌打了个寒颤,哆嗦着伸出手去。老妇人不耐烦地敲了敲他的手板心,“快拿!”
竹简“啪”地落在茶倌手上,茶倌不识字,翻来覆去看了一阵,无非就是一根写满篆字的破竹简,正要火,突然瞥见最末的一笔朱砂勾画,顿时神色大变,“天!这是、这是……”
老妇人摇手示意不要声张,茶倌连声应允,忙不迭把竹简揣进怀中,欢天喜地同老妇人道了谢,跑出去烹好茶了。
老妇人纵横南北靠着脚下一双破木屐和一支笔,这根竹简不不值钱,但上面的篆字是《纵横八略》中的字句,字字千金,外人如此认为,然而在老妇人眼中,那些字在她背井离乡后变得一文不值了,如果她愿意,贩夫走卒能给,如果她不愿,王公贵胄万金难求。
元灵均清楚了事情的严重性,让内侍立刻回车队取减妆。
“马车上的金银物事你想取多少都行,但请你指点在下。”元灵均端正了坐姿,曳袖行上大礼,在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乞婆面前。
不仅仅老妇人感到诧异,她的随从更是惊奇,要知道,这位少君可从没把谁放在眼中,即便面对的是皇帝,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大臣们曾为此感到担忧。
内侍返回,手中捧一只减妆,元灵均打开减妆推到老妇人面前,满满一匣的玉璜、璎珞、宝石、琉璃、金钏、玉璧……拿走其中随便一样都够平头百姓此生用度。
“金银在身,恐怕性命难保,老妪惜命得很。”老妇人再次强调爱惜性命,眉间略有几分严肃神色。
乱世之中,孤身一人带上这些上路,难免遭贼人惦记,若是被歹人打劫,岂不是有性命之忧了。众人恍然大悟,也觉老乞婆深藏不露,不是一般人。
老妇人精挑细选一阵,拿出一粒银锞放在袖中,满足地点点头,闭目半晌,又才开口道:“世道艰辛,生死难料,但你不继续向前走,风波岂会停止。冥冥天意安排你我在此一晤,老妪别无他话,便赠你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