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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软的细语在大殿上静静地传递着,每个人的脸上流露出不同的情绪。 元灵均眼睛里闪烁着疑惑的光泽。
“徐娘子书画了得,不知是否有幸令我等一睹?”盛装的年轻女子突然从座中站起,挑衅地看着对面的徐春月。
一人提议,座中女眷也纷纷附议起来。
“春月不才,近来摹得一幅《踏雪寻梅图》,请杨娘子指点一二。”徐春月款款回礼道。
“指点谈不上,互相学习罢了。请吧!”作为中书令唯一的孙女,杨氏素来傲慢,至今仍觉南朝无人能及她,相比下,徐春月的温婉谦虚显得亲切而可贵。
徐春月的婢女捧出一轴画卷。
“四姊,她们要做什么?”元灵均咂咂吃着瓜,口齿不清。
曹公主抿了一口茶水,笑道:“徐杨二氏皆是我朝才华出众之人,又都能书工画,你追我赶,自然谁也不肯落后于人。”
元灵均点了一下头,嘴里瓜汁四溢。
两名侍女各持画的一端,在徐皇后面前徐徐展开,女宾们纷纷凑去围观,时而出阵阵惊叹,徐皇后也频频点头,应该是万分满意了。仕女们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大概杨氏也被震惊到,半晌无言,还被众女鄙夷,令她颜面大失。
当元灵均拿起第二只瓜时,侍女已抬了画轴到这边的席位,这一边的女眷又聚拢过来。所谓的《踏雪寻梅图》画的是北朝的雪天下,一名负篋的儒士手拄木杖独自行走在崎岖山路上,寻找山巅绽放的傲骨红梅。
大冷天居然跑到如此高险的地方看红梅,儒士一定是疯了。对鉴画一窍不通的元灵均暗暗咋舌,从女宾的交谈中得知,徐春月临摹的是般石画作中的代表作。
元灵均惊讶地张圆了嘴,“般石,画春图那个?”她们说小石头是山水画大宗,实在是太可笑。
仕女们的脸色瞬间白了又白,陶公主更是狠狠剜了她一眼,“此乃中宫,别丢人了,般石是我朝的山水画师,平生只画过山水和飞禽,哪里会画那等腌臜东西,平白辱没大师名讳。”
“明明就是画春图的……”元灵均不服气地哼了哼,眼神瞟着殿外的景色,想起送赵大郎去书学的那段日子,途中偶遇王徐回京的车队,曾听仆从唤七娘,说的不正是这位徐七娘徐春月,还以惜才为名给赵大郎写过一封表明书……原来是她,真是好管闲事。
侍女收起《踏雪寻梅图》卷轴,趋前敬献给皇后,徐皇后含笑接纳,赐给徐春月一对白玉钏,拉着她的手坐在身畔温言询问。
“……你们年纪相仿,都各自去玩吧。”皇后对底下一众兴奋的年轻女孩道。
仕女们得了准许,喜逐颜开,结着伴去叩拜公主。陶公主儿时长在皇后膝下,和太女作伴,自视身份尊于其他公主,对巴结讨好她的官宦仕女不屑好颜相待。反观曹公主,对前来相询的少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初涉人事的少女们对她好感十足,都爱听她说话,一时把曹公主的座席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元灵均这边显得十足清冷,但她一点也不在乎,专心地对付着最后一枚瓜。
“臣女王芍叩见主君。”一幅月白色的大袖轻扫过几面。元灵均抬眼,陌生的女郎冲她盈盈淡笑。
元灵均问道:“你说你是谁?”
女郎没有料到元灵均还会再问,只好提高声量答道:“臣女王芍。”
“不必再行礼,我认识你了。请坐下说话。”
王芍依言就坐,她前来拜见,是想要见识在强大养母扶持下成长起来的幼君是何模样。元灵均却安静地坐在榻上,旁若无人地吃着瓜果,秀丽头垂至地面铺展开,柔顺地披覆在艳丽的鹤纹深衣上,让王芍吃惊的是,她先看到的是一个外表无处不显示奢华细致的稚龄少女,不是郁郁不安的寄养公主,也不是跋扈无礼的少年国君。
常山王的斑斑劣迹王芍早有所耳闻,她兴筑亭台楼榭,只为豢养更多的歌工和优僮,她性情古怪而且反复无常,开怀时纵然把刀刃架在颈上也会笑着催促动手,若是心情不善,芝麻小事也会大题小做,曾经就传言一名优僮为她梳头扯痛了头皮而枉死于剑下。但传言毕竟是传言,也许是别有用心的人为了造势故意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
王芍是少数大龄未嫁女中的一个,出身名门王家,自幼熟稔妇训和礼仪,在王氏家族中极有颜面地位,视为女子才德的典范,又经朝中重臣联名举荐,元祐帝破格任其为女子书院的礼仪教习先生,如今已双鬟年华,求亲的人家快踏断了王氏门槛,但她的祖父王奂和徐家暗暗较劲,迟迟不肯放其出嫁。
“常山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臣女荣幸之至。”王芍在尊卑礼仪上注重,在言辞上向来利落干脆,不分场合,十分欠妥。
元灵均手肘撑着几面,杵着下巴,“王娘子肯定在想,臭名昭彰的常山王原来就是这般模样。如你所见,是不是不负盛名呢?”
王芍笑道:“不,应该是名不副实,臣女看到的和听来的好像并不契合。”
“你很胆大嘛,真有趣!那你听到的是什么?”元灵均啃了一口瓜,眼睛紧紧地注视着王芍低垂的额头。
“常山王昏庸碌碌,耽于酒色,蠢笨无知……是有名的草包。”王芍就真的如数家珍般地罗列起来。
元灵均赞同地点头,“这么多……那你看到的呢?”
王芍压低了声音,“是一个清醒的大草包。”
“什么?哈哈哈!”元灵均突然向后倒去,侧伏在矮榻上放声大笑。
王芍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刺激得满面通红,女眷们逡巡的目光更令她如芒在背。
仕女们对名声凄惨的常山王也怀着和王芍同样的好奇心,只是没有像王芍那般莽撞地迎上去,有道是:‘樊主愚顽,堪为晋室蠹害,惟恐避之不及’,凡有名望的官宦子女表面尊敬,私下里都以“大草包”称唤。
而王芍当着元灵均的面以“草包”相称,元灵均却没有动怒,反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这让其他人感到不解。
皇后吩咐侍女在殿中摆膳。常山王已吃了很多瓜果,但依然吃得下,而且吃得不少。
公主与女宾们同室用过午食,更衣暂歇,结伴到廊亭上赏秋华湖景,和一二闺友交流时下流行的妆容和髻。中宫景色秀丽,众女泛舟同游,作射覆戏,这种游戏需要吟诗作赋作为谜底提示,风雅清高,适合文士佳人。另一边,元灵均和几名年幼的女眷在听王清挐讲故事,一时入了迷。
徐皇后走过来道:“本宫长居**,没听过民间的趣事,王五娘不妨说给我们这些‘不闻窗外事’的女眷听,让大家一解乏闷如何?”
五娘是王清挐的排行,她与王芍为堂姐妹,王芍遵从妇德之仪,注重妇功妇容妇德,同是王氏出身的王清挐不同,她更偏爱整理民间佚闻,修撰文学典故,是博学好问的世家女郎。
“是。”王清挐略作思索,张口即来,从孝女背父四方求医到南方女儿部落的古怪婚俗,从东吴和晋国的海商贸易讲到吴国王室秘闻,大家听得兴致勃勃时,太女从殿外悄声进来。
“儿家听人说,吴王降生日有老鸦盘旋屋顶悲啼,被吴国先王视为不祥之兆,因此不得圣宠,不知是不是属实。”
“老鸦本是吉祥鸟,悲啼一说是民间杜撰还是真有其事不得而知,不过如今的吴国朝廷还真是群魔乱舞,国祚不兴之相。”沉默多时的世家少年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但吴王不可轻视小觑。”
“哦,此话怎讲?”徐皇后问道。
少年娓娓道来:“我朝四面强邻,南境的鹤拓和常山有过几次短兵相接,近来也是虎视眈眈,一江之隔是吴国,和吴国一衣带水的是百年宿敌越国,不过吴越相安无事许多年,掀不起大风浪,反而是吴王对我朝的态度,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东海一直是兵家必争地,吴王不顾天下悠悠之口弑父溺兄,追杀子侄,这等豺狼狠绝之人,绝非善类,将来必然是我朝大患……”
听徐渨这么说,深处闺阁兰房的座中女子也纷纷赞同,她们在家宴时听父兄分析天下局势,乱世悠悠,中梁内有各路诸侯造反自立,外有夷族骚扰边境,而晋国表面是和月氏打仗,实则四面皆楚歌。
“说的极对,太傅也与我说起,吴王野心勃勃,乃东海大患。徐渨若是从政,会有大作为的。”见是太女说话,众人正身叩拜,太女示意免礼,来到皇后身边坐下。
徐皇后很欣慰,“徐家后世子侄中属徐渨最用功刻苦,堪当大任。相门有相,将门有将。徐家可再出相才。”
少年郎脸颊凹陷,身形单薄,似弱风扶柳,翩翩欲绝,一副短命相。徐渨略略揖手,“渨不过是多读了几遍书,走了几条路,还没有见识天地大气,四海广阔,唯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再者——”徐渨的眼神倏尔一转,落在元灵均处,“庾先生复用还京,更有兰鹓公子名声在前,渨何敢居‘相才’。”
元灵均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晋人皆知,兰鹓先生渠奕是常山王的未婚夫,明年春天就是二人吉期。
陶公主嗤笑一声,“徐表兄何必自谦,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好多人都暗暗羡慕。兰鹓是我朝栋梁不假,那也要有机遇施展抱负才是。话说回来,放眼全天下,敢厚颜强求兰鹓仅此一人。”
陶公主又想到极妙的主意,转头对元灵均道,“六姊,你说是不是呀?”
元灵均根本就没有听陶公主在说什么,“八娣你说什么?”
殿上哄堂大笑,连一直闷闷不乐的同庆公主都忍俊不禁。
曹公主默默抿唇,望着敛目低笑的元灵均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