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向西而行

楼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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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房、廉姬两人出城后,骑着马向西而行。进入浅井领地后,沿草野川前行,过了宫部时天色渐暗,二人便来到附近的虎姬村准备投宿。

    “不知二位……”

    面黄肌瘦的村长目不转睛地盯着信房马匹上载着的大包袱。

    “附近可有旅店?”

    信房问。

    “阁下真是太看得起我们村了。如您所见,我们村穷得叮当响,哪还有开旅店的本事?”

    信房望了一眼四下,确实难有理想的休息处。他像是寻求建议般回看廉姬。于是廉姬说道:“不用客店也行,有可以借宿的地方吗?”

    村长面露难色,下垂的眼角突然扬了起来。他望着廉姬身后喊道:“阿松婆,你回来啦!”

    衣着褴褛并且有严重驼背的老妪垂头丧气地从村头走来。她肥胖的身躯摇摇晃晃,每踏一步仿佛都要摔倒一般。她的异样很快引起了周围村民的注意,大家一拥而上,争相询问情况。

    “怎么样,药材都卖掉了吗?”

    老妇人垂着眼皮,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摇了摇头。

    “那……”

    “都完了,都完了……”

    她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什么都完了,你倒是说清楚啊?”

    “我只卖出一点,药材就全被城中那个叫西平的恶霸给抢了。就连之前卖的钱也都……我这该怎么办啊!”

    阿松婆拍打着大腿,泪如雨下。

    “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认倒霉了。”

    “是啊。哭也没用,快想想之后该怎么办才是。”

    “是呀是呀。听说后山还有一些野菜,实在不行,也只能挖一些树根……”

    村民们安慰着阿松婆,给出自己的建议。

    “不就是被强盗洗劫了药材吗?人没事不就好了吗。”

    冷眼旁观的信房讪讪地说道。廉姬赶忙阻止他。

    村长撇过头解释道:“您有所不知。我们这样的穷人,一旦失去换钱的物品,就和等死没有区别。没有钱就没有食物,就没法活下去。”

    “她的家人呢?”

    廉姬问。

    “因为战事,丈夫和孩子都死了。”

    信房对此嗤之以鼻,转头打算离开。

    “殿下……”

    廉姬赶忙追了上去,信房回瞪了她一眼,她连忙改口。

    “主人。我们帮帮她吧。”

    “为什么要?”

    廉姬重复了一句“为什么”,有些生气了。信房却抢先说道:“你看那些村民。表面上是在为她好,可谁也没说要帮她度过难关。你再看看他们的房子,明明有挂着玉米和其他可以充饥的食物,可他们谁也不愿拿出自己的那一份。这些人都是些伪善者。我可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我相信他们一定也是真心想要帮助阿松婆的。只是生活所迫……”

    “你这家伙心肠真是太好了。这世道好心可容易招致灾祸。”

    “你话说的不要太绝对嘛。”

    “既然如此。”信房顿了顿语气,继续说道,“要是我们出手相助,岂不是会打消这些善人向前一步的念头吗?”

    “但是有困难的人就在眼前,我没法放着不管。”

    廉姬丝毫不愿退让。

    “你这是自我满足!”

    廉姬无视信房,直接取下马背上的包裹。信房只好妥协。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信房一边掏出钱袋,一边呢喃着,“你这家伙是强盗变的吗?”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信房一脸无奈地将钱币送到阿松婆手中。阿松婆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喜出望外。周围的村民一时间互相打了个眼色,而后才为阿松婆高兴起来。

    “这也不是白给你的。”

    信房突然这么说道。周围的人立马停止说话。

    “我希望在你家借宿一晚,可否?”

    “当然,当然没问题!”

    阿松婆慌慌张张收起钱币,走在前头引路。

    信房转头看了廉姬一眼,得意地一扬嘴角。廉姬则轻叹着摇了摇头。

    夜色降临,趁着阿松婆给他俩准备睡处的时候,信房凑近廉姬低语。

    “问一问这老妇附近的地形,以及城中的情况,越详细越好。设法把她拖住。”

    “你呢?”

    “我出去一趟,有些事情……”

    信房没有说下去。廉姬见他目露凶光,便没有再往下问。

    “我去方便一下。”

    信房大大咧咧地嚷嚷了一句,便朝门外走去。见阿松婆整理好睡处后,廉姬按照信房的交代与阿松婆攀谈起来。大概过了一刻钟时间,信房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他说了句“我累了,该睡觉了”,径自朝简易的床位走去。

    “不好意思,那我也去歇息了。”

    当廉姬躺下后,阿松婆便将烛火熄灭。

    信房转过身,轻微挪动着身子靠近廉姬,轻声说道:“可别真的睡着。”

    廉姬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夜深后,窗外传来类似猫头鹰的叫声。廉姬听见有翻身的声音,睁开眼一看,信房正巧骑在了她身上。

    “欸?”

    廉姬不由得倒吸了一凉气,她连忙掩着自己的嘴。

    “一定要这时候做吗?”

    害羞的廉姬脸颊微微泛红。

    信房愣了一下,旋即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笨蛋。你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那种事吗?”

    捂着额头的廉姬哀怨地望着信房。信房在嘴前立起食指,四肢着地,朝阿松婆方向摸去。只见他一手提着刀,一手拿着破布说道。

    “老太婆,我知道你还没睡,别装了。”

    阿松婆睁开双眼,此时信房的刀已经抵在她的脖子上。

    “你要是敢出声,我就立刻了结了你。”

    信房将手中的破布丢在阿松婆身上。

    “把它塞进嘴里。”

    见阿松婆无动于衷,信房便翻了一下刀刃。

    “快!”

    刀上的寒光一闪,阿松婆吓得瞪圆双眼,慌慌张张将破布塞进了嘴里。

    “阿廉,过来将她绑上。”

    “殿下你这是?”

    廉姬疑惑地问。

    “别废话了,赶紧绑上,之后会跟你解释。”

    廉姬只好靠了过去,说了声“得罪了”,便将阿松婆绑在了柱子上。

    “现在呢?”

    当廉姬正打算问的时候,信房已经将包袱背在了身上。他将刀重新在腰间固定好,一手拉着廉姬就往后门走。

    “小心,别发出声音。”

    廉姬跟在信房后头,蹑手蹑脚地走出村子,他们沿着山麓,绕到了村子上方的树林里,从这里正好能将村子里的情况观察得一清二楚。

    信房皱着眉头俯视着村庄,一语不发。

    尽管廉姬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她还是耐心地同他一起注视着阿松婆的房子。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突然有火光亮起。是来自火把的光亮,而且越来越多,它们渐渐向阿松婆的屋子聚拢。

    “果然。”

    信房哼地一声浅笑。

    “是那些村民。他们想干什么?”

    廉姬问。

    “杀人越货吧。”

    信房答道。

    廉姬惊讶地看向信房,他吊着嘴角,却丝毫看不出有笑意。廉姬这才回想起自己打算从包裹里拿财物时的一幕。

    “没错,这些村民就是因此才确信包袱里有贵重财物。”

    信房似乎猜到了她所想,语气平淡地说道。

    廉姬双肩一沉,手从腰间滑落。

    “你无需自责。这些人不是今天才见财起意。”信房一脸鄙夷地盯着山下,不带一点情感地解释道,“从我们一进村子,那个村长看我们包袱的眼神就不对劲。再加上我将钱送到阿松婆手里的时候,那群村民的反应,就太不正常了。”

    “所以殿下你才让我故意拖住阿松婆?”

    “嗯,那时候我偷偷到村子里查看了一圈。正巧听到他们在谋划此事。”信房用下巴指了指山下继续说道,“看到那群村民手里的武器了吗?”

    “嗯?”廉姬大为吃惊,“那是武士的刀。这些村民怎么会有……”

    “想必是对落难武士痛下杀手,抢夺来的吧。这些可恶的臭虫!”信房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说道,“该走了,或许到了山顶还能观赏日出。”

    “那我们的马怎么办?”

    廉姬问。

    “笨蛋,你是想我回头杀光那些村民吗?”

    廉姬“哦”了一声,小跑着跟上了信房的步伐。

    夜晚的山路十分难走,只能借着月光缓步前行。可信房就像是习惯了夜路一般,大步在前走着。当发现廉姬几次差点摔倒后,他才放慢脚步,牵住了她的手。

    “你确定这座山就是附近最高的山吗?”

    “嗯,刚才阿松婆是这么说的。”

    “这座山叫什么?”

    “虎御前山。”

    “如果我方攻打浅井,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应对?是出城迎战,还是固守城池?”

    廉姬没有回答信房的问题,而是为两家的恩怨忧心起来。

    “大殿下和浅井家真的到了不得不开打的份上了吗?”

    “嗯。上次一战,他们让父亲颜面尽失,以父亲的性格是绝不会饶恕他们的。况且,浅井方把控着岐阜通往京师的街道。若是不将他们铲除,父亲平定天下的梦想就不可能完成。”

    “可是市姬和小公主该怎么办?”

    信房苦着脸,低头叹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说实话,我想不出办法。”

    两人一同沉默了片刻,先从哀伤中走出的是信房,他换上强硬的语气说道:“既然想不出圆满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想办法打败浅井。只有取胜才能占有先机,才能掌控人的生杀大权。”

    廉姬能感受到信房的决绝,为了鼓励丈夫,她也想竭尽所能提供帮助。

    “我听说浅井家特别擅长野战。”

    “嗯。这也是要考虑到的因素。若是单纯选择守城,他们也逃不过覆灭的命运。只怕浅井家会像上一次的朝仓一样,一边守城一边等待支援,我方就会重蹈覆辙。”

    “那怎么办才好?”

    信房没有回答。他牵着廉姬一直走到了山顶。这时的天空仍旧一片漆黑。信房将刀摆放在一边,在山崖边坐了下来。

    “别想了,天亮后自有答案。睡会儿吧。”

    “嗯。”

    正如信房所说。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山间传来飞鸟清脆的叫声。廉姬睁开双眼时,只见信房的背影。她唤了声“殿下”便靠了上去。

    眼前的景色出乎她的意料。云层仿佛在抬手就能触及的高度。山间白雾仍未散去,像水蒸气一般从林间慢慢抽离。繁茂的绿树遍布山坡,小谷城正好被环绕其中。廉姬激动地想要唤信房的名字,当她看向信房的侧脸时,发现对方正痴笑着。

    “看。从这里便可将小谷城内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

    信房说道。

    “嗯。这样一来,我方就对对方的行动了如指掌了。”

    “可没你想得那么好。既然连我们这种异乡人都知道的事,难道浅井家会不知道吗?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一条路?”

    信房故意卖了个关子,看向廉姬。廉姬也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引诱他们出城?”

    “正是!”

    信房胸有成竹地笑道。

    廉姬也猜到了他下一步的想法,只是她仍觉得惶恐,于是问道。

    “该如何做?”

    “那还用说,当然是烧毁附近的村庄。”

    “是吗。”

    廉姬失望地望着地面。

    “即使知道了那些村民的丑恶嘴脸,你依然同情他们,是吗?”

    廉姬点点头。

    “因为将他们变成那样的正是大名之间无休止的争斗造成的。”

    听到廉姬这么回答的信房大笑起来。

    “阿廉你真是了不起的女人!”信房绕到廉姬面前,抓紧她的双肩,“以我的性格,恶就是恶,我不会管他深沉的原因,所以我会犯错。但是我的妻子不一样,她能看到事物背后的真正原因。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提点我、约束我,让我往正确的方向前进。你真的很了不起,阿廉!”

    廉姬的脸颊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啊,烧毁附近的村落这点程度恐怕也无法动摇浅井。”

    信房的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他就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又转过身望向远处。

    “浅井与朝仓联系的道路是哪条?”

    廉姬上前,指着东北方向回答道。

    “东北方向的大依山,那里是必经之路。”

    “原来在那里啊!”信房发出一声感慨,“该下山了,阿廉。”

    信房大步往山下走,可他走了几步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廉姬疑惑地走近他,信房则侧过身子伸出了右手。廉姬会心一笑,牵了上去。

    下了虎御前山,沿元川出宫部,朝姊川的方向走。

    “现在我们身处何处?”

    信房问道。

    “北面是姊川、南面是横山城、东面是东上坂。”

    信房心满意足地看着广阔的姊川川面,而后又面朝着南方,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也就是说这是通向南方唯一的道路。”

    “我们接下来去哪?”

    信房轻点着嘴唇,思考了片刻。

    “横山城。”

    “为什么是横山城?”

    “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假扮成商人与保镖的角色轻松通过了横山城的关卡。信房在城中巡视了一圈后,购置了两匹马,继而出了城又来到姊川岸边。

    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信房的心情看上去格外的好。

    “浅井一定会出城!”

    “嗯?”

    信房兴奋地继续说道。

    “我方攻打浅井,朝仓定会来支援。届时,敌我双方兵力差距将缩小。上回他们取得大胜,加上浅井原本就擅长野战,以他们那不可一世的迂腐脑袋,一定会与我方在这里一决生死。不仅如此,他们一定还打算用上南方诸城的援军前后包夹我们。不,等一下……”

    信房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机警。

    “若是他们想像上次一样前后夹击。也许让朝仓直接入驻到横山城会更好。”

    “可是横山城的守备……”

    “浅井真是大意。若是横山城被占,那么南方的佐和山城、箕浦城,苅安、长比各砦便无法支援小谷城。”

    信房自言自语地说个没完,廉姬根本跟不上信房的思绪,她赶忙问道:“等,等一下!你刚刚是说‘这里’?”

    “对啊。就是这里,这姊川就是日后双方对峙的战场。”

    信房闭上双眼,脸上的兴奋一扫而空。

    “殿下,你在想什么?”

    “想敌我的布阵,想以命相搏时的场面。”信房蹙着眉头,深深吐出一口气,“罢了。趁这美景还未尸横遍野成为人间地狱,好好记住它现在的样子吧。听说这可是阎魔大王姐姐龙王的居所!”

    信房脱下鞋子,卷起裤脚,步入河中。

    “没想到时值五月,这河水还是这么冰凉。”

    廉姬说道:“听老者说,这个时期下水可会落下病根。”

    可信房却不怀好意地坏笑着,舀水朝廉姬泼去。

    廉姬也不甘示弱,用水回击他。他们在河中抓鱼,可费劲千辛万苦也没有收获。玩累的两人将衣物放在岩石上晾晒,感慨着终于有了出游的样子。

    “殿下你可真笨呢。抓鱼一点也不在行。”

    “你还好意思说我。是谁因为鱼钻到脚间差点摔倒的?”

    “哈哈哈。我现在终于知道殿下为什么说带上我或许能发挥作用了。”

    “毕竟你在近江和越前住过一段一时间啊,论地形你比我熟悉。”信房笑着说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廉姬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就连信房与她的每一句对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她故意模仿起当时的对话。

    “你不害怕我?”

    “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廉姬抿着嘴,指着自己的脸。

    “除了脸比一般人红以外,还多了点泥巴。没什么可怕的呀。”

    “嗯?有吗?”

    廉姬连忙撇了撇脸颊。

    信房反问道:“什么?”

    “泥巴啊?”

    “傻瓜。”

    信房抚摸廉姬的脸颊,与她四目相接。

    四周鸟兽仿佛都停止了鸣叫。水中的鱼儿们也都安静了下来,聚精会神地望着岸上的人。它们生怕搅动了平静的水面,搅散了将双唇重叠在一起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