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云突变

邯子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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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裴南秧刚转进镇西将军府邸前的街巷,就看见裴若承和霍芸正站在府门之外,满面凝重地与一个身穿暗紫色官袍、上绣孔雀方形补子的男人说着什么。在他们身后,两列黑衣皮弁、脚蹬白色厚底高靴的大理寺官兵威然而立,无声地诉说着大宁的律法尊严。

    见到眼前的情状,寒彻骨髓的凉意立时充斥了裴南秧的每一个细胞——因为,在上一世,大理寺卿洛衍正是穿着这身晏紫色的官服,带着手下的兵卒们叩开了裴家的大门。在他们搜出裴冀和裴若承暗通北周的书信后,镇西将军府就被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思及此处,少女将颤抖的双手握紧成拳,强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安,往前跑了几步,开口唤道:“大哥,大娘!”

    听见她的声音,众人纷纷扭头望来。穿官袍的男人眼中精芒闪动,从袖笼里掏出一块金色雕花令牌,朝着少女一扬,不疾不徐地道:“近日下官奉圣上之命调查十七皇子坠马一案,经过多次查证,发现有人曾将乌头碱毒放置于马厩的饲料之中。在下官先后提审司马监的相关人等后,众人口供一致,均言坠马当天只有裴小姐在事前进过围场的马厩。所以,下官斗胆请裴小姐随我去大理寺问话,配合查案。”

    他的话音刚落,霍芸眼梢一挑,怒声说道:“我家孩子之前为救十七殿下差点赔上了性命,现在洛大人却颠倒黑白,说我家孩子是谋害十七殿下的罪人,到底安得是什么心?!”

    “裴夫人,”男人面色如常、目光淡淡,声音里却尽是不容辩驳之意:“自洛衍接任大理寺卿以来,查案办事向来秉公自守,不为私利、不徇人情。若经查实裴小姐确与此事无关,我定会即刻送她回府。”

    “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一直跟在裴南秧身后的韩砚清此时走上前来,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掠过少女愕然的神色,朝着洛衍蹙眉说道:“那日裴小姐在我之前就到了跑马场,当十七殿下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而马厩和跑马场之间的距离极短,她当时一直与我待在一处,根本没有机会事先得知十七殿下选的马匹,更别说去饲料中下毒。”

    “韩巡检怎知裴小姐不是早些时候下的毒?当日,那匹出事的马可是马厩里最好的三河马,除了诸位皇子,根本无人有资格挑选。所以,就算不知各位殿下的选择为何,只要对这匹骏马下毒,总能谋害到选马的皇子们。”

    “简直荒谬!”裴若承的眼神顿时一厉,他剑眉倒竖,高声喝道:“谋害众位皇子对我小妹有什么好处?洛衍,你一个区区三品官员,单凭几个不辨真假、莫须有的口供,就敢跑到我一品帅府来提人,还在这里大放厥词,究竟是谁借你的胆子?”

    “裴都尉是在拿官品阻扰下官办案吗?”洛衍面色微沉,理了理官袍的腰束,不卑不亢地说道:“今日就算是闹到圣上那,我也要提审裴小姐,将这桩案子查个清楚明白。”

    裴若承满面怒色,正待切齿再辩,却被始终未发一言的裴南秧拉住了袍袖。她朝裴若承摇了摇头,随即扬着苍白淡漠的面庞,一字一句地说道:“洛大人,我愿意随你去大理寺接受审问。”

    “小秧!”霍芸大惊失色,急声阻止道:“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能被带去大理寺提审?这要是传将出去……”

    “大娘,不用担心,”裴南秧牵起一抹温和的微笑,她轻轻握住霍芸的手,安慰道:“清者自清,我相信洛大人必会给我一个公道。”

    说罢,她走到寒意逼人的裴若承身侧,附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大哥,你千万不要去陛下面前为我辩解。你只要按旨在三日后离开陈掖,回到西府军驻地,陛下自会看在你和爹爹守疆卫土的份上,还我清白的。”

    她的话音甫一落下,洛衍顿时不易察觉地轻挑眉梢,目光状似无意地在裴南秧脸上逡巡了须臾。随即,他轻甩袍袖,躬身退步道:“裴小姐,请。”

    后夜时分,裴南秧抱膝坐在大理寺牢房的板床之上,静静数着不远处更漏传来的水滴声响。片刻,她抬头透过浅浅的曙色望向发白的天际,一双秀眉不由越蹙越紧——因为,这已经是她在牢中度过的第三个寅时了。

    其实在被带来大理寺的路上,她曾盘算过一切可能发生的结果,可目前的情况却完全脱离了她所有的推测。因为,自从跨进大理寺的那一刻起,洛衍就将她恭恭敬敬地请进了这座牢房,之后整整两天多时间,她便再也没见过洛衍,更别说接受任何的审讯和刁难。

    她静静回想着洛衍的一言一行,可是全然理不出半分头绪。她记得在上一世的时候,洛衍同样奉皇命调查十七皇子的坠马原由,然而在多方口供比对之后,洛衍查出是二皇子姜卓买通了司马监的小太监在饲料里下毒,之后又怂恿天成帝最宠爱的十七殿下与自己赛马,希望陛下因十七殿下的重伤迁怒裴家,好趁此绝了裴若承出任纩骑营都统的可能。为此,天成帝大怒,一度将二皇子手上所有的政务交都由九皇子姜忱接管,还关了二皇子足足数月的禁闭。然而奇怪的是,为什么到了这一世,查案却查到了她的头上?

    她一介女流,根本没有什么价值,而裴若承也已辞去了纩骑营都统的位子,洛衍到底可以借此得到什么?他又为何要把自己关进大理寺却不前来审问?思虑之间,她隐隐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和前世的轨迹,朝着未知的方向延伸开去。

    不过眼前,她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只要裴若承今日能顺利地离开陈掖,是生是死、真相如何,便也不再重要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

    她的念头刚一萌生,嘈杂的脚步声伴着钥匙的碰撞声就从走廊尽头由远及近地不断传来。随着一声脆响,裴南秧所在的牢房大门被狱卒从外面打开,一队大理寺官兵簇拥着洛衍,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裴南秧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目色遽沉,唇角浮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意:“洛大人终于想起我了?”

    “裴小姐这话当真是折煞下官了,”洛衍面上盛满了歉疚之色,连连躬身赔着不是:“这几日我已经派人查清了案情的始末——十七皇子坠马一案系由二皇子策划,跟裴小姐全无半点关联。之前的种种皆是我大理寺办案不利,让裴小姐平白受了这么长时间委屈。眼下我已将真相禀明圣上和镇西将军府,裴夫人和裴都尉在得知原委后便等在了大理寺外,说是要立刻接小姐回府。所以,下官特意来此护送裴小姐出去。”

    裴南秧闻言一怔,凝眉不解地望向洛衍,却终究什么也没有问。片刻之后,她双手一撑床板,从上面轻轻跃下,跟着洛衍走出了牢房。

    到了大理寺门口,霍芸远远就迎了上来,抓住裴南秧的手便是一阵哽咽:“小秧,你看你都瘦了……好好的姑娘家硬是被带来大理寺受苦,还闹得满城皆知,你以后要怎么嫁人……我又如何对得起你过世的娘亲……”

    “没事的大娘,”裴南秧对着霍芸极浅地一笑,斜睨着洛衍说道:“洛大人今日不是还我清白了吗。”

    洛衍闻言,赶忙上前几步,对着裴若承揖礼到地,沉声说道:“裴都尉,这次是下官办案不利、查案不严,白白冤枉了裴小姐。待处理完此事后,我定会亲自去镇西将军府上负荆请罪。”

    “洛大人,你我同朝为官,负荆请罪就不必了,我只望你能在陛下面前据实以告,将本案中有罪的、无罪的、失察的人都一一说清楚了。”裴若承冷笑如霜,目光里带着的尽是寒若冰雪的锋芒。

    “下官定会据实以报,绝不推卸半分罪责,”洛衍微微颔首,正色说道:“裴都尉还要去各营点兵,我便先行告退,不耽误裴都尉的正事了。”

    见洛衍带着官兵们返回大理寺后,裴若承收回冰冷凌厉的目光,对着霍芸说道:“娘,我还要去各营点兵,您先带小秧回府休息。”

    “大哥,”还没等霍芸答话,裴南秧上前一步,截口说道:“你今日何时出发回西北驻地?我去城门口送你。”

    听了裴南秧的话,裴若承缓缓回过头,只见他平静的眼神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声音低沉地说道:“小秧,我不回西北了。”

    “为……为什么?!”

    “昨日早朝之上,长平那边传来急报,说北周欲借皇商遇害一事对大宁出兵,眼下他们的戎陵侯褚桓已亲率大军在长平北门外的溱河对岸扎营,不日便会渡河攻城。因此,陛下命我和姜昀迅速集结京师周围的军队,明日一早便领兵出征,驰援长平。”

    听完裴若承的话,少女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如死。怎么会这样?北周出兵的消息明明是在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传入的陈掖,怎会整整提早了七天?又为何时间变了,可领兵之人还是她的大哥和姜昀?这样一来,她之前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全部白费?难道她的大哥和姜昀还是逃不出惨死的宿命?

    惊怒之下,她狠狠抓住裴若承的手臂,歇斯底里地说道:“大哥,你不能去长平!我们大宁这么多将领,为什么偏偏要你去?!大哥,你快去找陛下,让他收回成命……”

    “小秧!”裴若承一把甩开裴南秧的手,蹙紧眉头,怒声喝道:“你在这里胡闹些什么?!陛下的命令岂是你说改就能改的?再说,不是你对我说,血染沙场、保卫河山,才应该是裴家男儿的归宿与信仰吗?那么此时大宁有难,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大哥!”裴南秧几近崩溃,口不择言地高声说道:“北周的领兵之人可是戎陵侯褚桓啊,你为什么要巴巴地跑去送死?!”

    一语落下,周遭的空气在瞬间陡然变得安静。裴若承抿着唇,目光淡淡扫过与裴南秧和同样焦虑不安的霍芸,自嘲地牵起嘴角道:“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裴家男儿的信仰和大义,你们害怕的,只不过是我技不如人、枉死疆场罢了。”

    他沉着脸,从小厮手中拿过缰绳,翻身跃上了一匹骏马,眼神冷锐坚定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次出征长平,我不仅要把来犯的敌军挡于城外,还要将北周戎陵侯的虎贲军彻底击溃。哪怕,这是父亲当年都没做到的事。”

    “大哥!你听我说……”

    裴南秧声嘶力竭地想要再劝,但裴若承却挥动马鞭,迅速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裴南秧六神无主地颓然坐倒,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滑落在地。周围小厮和大娘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响起,可她却只听见了时间刻度极速转动和希望在眼前燃烧殆尽,化为灰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