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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速走过去,一把捂住女人的嘴,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喊。”同时往窗外看去,他正好看到最后的结局。鞋匠艰难但快速地把枪对准自己的头部,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他甚至能看到一股血雾喷射出来。一切都结束了,一次不成功的暗杀就是这种结局,他叹了口气。
女人一下摊倒在地上,黎世杰把她扶到椅子上,倒了杯水递给她。
女人一口气喝完水,挣扎着站起来,她镇定了一下,努力控制着情绪,低声说:“谢谢你,我——”
黎世杰点点头,说:“你现在不能呆在这儿。”
女人疑惑地看着他。
“马上会有搜查。”黎世杰快速地说,“你要马上离开这屋子。”
女人无力地说:“我马上走,这就走。”
黎世杰摇摇头,说:“你出不去,跟我来。”说着他拉起女人的手,轻轻推开门,闪出房间。
黎世杰住的房子总共三层,他住最上层一间阁楼,房东住一楼,二楼还有三间房,空着两间,一间住着一个裁缝,但他在靠近租界那边上班,晚饭后才会回来。黎世杰轻巧地搬过一把梯子,对准楼顶某个角落放好,然后爬上去,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呼地推开一扇天窗。
他满意地点点头,下来,低声对女人说:“你上去,小心别发出声音,上面有个烟囱,你转到背后不要临街,等我叫你。”
女人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但她已经决定照黎世杰说的做。她没有犹豫也没有说话,很小心地爬上去,然后费力地爬出那个天窗,这个过程即拖沓又漫长,黎世杰觉得很不耐烦。当她的脚终于离开梯子的时候,黎世杰快速地爬上去,拉下盖子,同时低声说:“你不要动,等我。”
女人说:“我怎么知道是你?”
黎世杰没吭气,用力拉下盖子。
黎世杰回到屋里,他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天已经全黑,借着远处一盏路灯扩散过来的微弱亮光,他发现鞋匠的尸体已被搬走,路口停着一辆车,两个人站着抽烟,一个警察无所事事地在晃悠,仿佛在想什么心事。很显然,事情已经结束。在这个年代的上海,这个事情并不算很特殊,也改变不了什么,一个人——也许不止一个人——死了,但上海这一年来已经死去了几万人。
黎世杰一时觉得没什么事做,他趟在床上,闭目养神,等着人敲门。这个时间并不太长,大约二十分钟,他听见凌乱的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那是房东的门。随后是上楼的声音,又是敲门声,又是上楼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就停在门口。
黎世杰打开门,共四个人: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两个便衣,一高一矮——这种人黎世杰很熟悉,还有一个,黎世杰认为他是日本人,但他不能肯定。
两个便衣显然对这个任务很不感兴趣而且很不高兴,他们一边抱怨没有赶上晚上原定参加但显然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取消的饭局一边对这间不大的屋子进行了快速查看,并问了黎世杰几个他们认为应该问的问题,大体上是了解这幢房子和租客的状况。警察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麻木地看着。黎世杰认为的日本人则阴沉着脸坐着,他的眼珠随着屋子里人的走动来回地转动,他好像对那两个便衣——或者说对所有的人——非常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搜查持续了十来分钟,一切都是例行公事,显然他们并不认为黎世杰和此事有任何关联,事情基本结束后高个子便衣对矮个子说:“告诉日本人可以了。”——果然是日本人。
日本人很生气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走到窗前,往外看看,又走到黎世杰面前,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他的脚步很沉重,下楼引起的震动甚至街上的人都能感觉到。
两个便衣和警察也出了门,黎世杰尾随着,表达一下送意。下楼时高个子便衣看到了摆在暗处的梯子,他走过去,用手挪动了一下,回头看着黎世杰。
“梯子。”黎世杰说。
“干什么的?”
“上屋顶用的。”
“哪儿可以上去?”
“这儿有天窗”黎世杰指着一个地方。
便衣过来看了看,说:“现在能上去么?”
黎世杰说:“不能,天窗是锁死的,只有房东有钥匙。”
“哦。”高个子便衣思索着,好像还想说点什么。
这时警察跑上来,在楼梯口喊:“你们好没有?日本人等不及了。”于是搜查结束。
两个小时后,当黎世杰打开天窗的时候,一支手枪正对着他的脑袋。
卖花的女人在黎世杰的屋子里呆了一夜,这一夜两人之间充满了不安、猜忌、戒备和无聊,对于她来说,也许还有死里逃生的欣慰和同路人死亡的痛苦。黎世杰试探性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其中某些问题很显然只要和他有相同的背景是不难猜到含义的,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女人拒绝了所有的交流。
直到天大亮,女人开始不停地到窗口观察街上的状况,她显然打算立刻从这里出去。黎世杰也很疲惫,尽管他们之间缺乏起码的交流,但他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女人和他想要寻找的组织毫无关系。这种直觉往往不需要什么证据,他在这个行业呆了近五年,这个行当的一切即便不说洞若观火,也能感知大概。眼前的这个女人太紧张、太不专业,这种人是不能直接执行任务的,她会害了所有的人,她甚至还不如处里的打字员老练。他直观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毫无交集,没有亲近感和共同点,他放弃了她。
只是在女人要出门的时候,黎世杰说:“再等等。”
“谢谢你”。女人低低的说,她转过身,对着黎世杰勉强笑了笑,明显带着抱歉的表情,也表现出她其实并不明白黎世杰的意思。
“你现在最好别下去,等楼下的人上班后再走,可能还有十分钟。”黎世杰看了看表,说,“另外,你的枪最好不要带在身边。”
“为什么?”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腰间的手枪。
“这把枪打不死人,会害了你。”
“谢谢你。”女人低声说。
安静了几分钟,他们听见了楼下裁缝开门并下楼的声音。
“我走了。”女人说。
黎世杰点点头,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道别,或许不存在道别。道别是对于希望再见的人而言,他们再见的可能性很小,他们也无须再见,对双方而言这仅仅只是这场战争无数个类似的插曲中的一个。
女人打开门,黎世杰终于还是说:“小心点,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女人低低的声音说:“我会的,谢谢你。”临关门时,她大约觉得就这么走了有些过意不去,又转身说:“你一直都住在这儿么?”说着她停住了,她本来还想说,我有机会会报答你的,但她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妥当,他是不是接受,自己是不是显得虚伪,于是就没有说下去。
黎世杰笑笑说:“也许吧,希望你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你放心。”女人不再说什么,轻轻拉上门,黎世杰听着她的脚步声到了楼下,停顿一下,然后消失。
黎世杰其实并不担心她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在这个有着几百万人口的混乱的城市,她会像一粒沙子进入沙漠一样消失,她做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虽然战争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但人们依旧习惯战时的混乱,习惯于人的失踪和死亡。
第二天后房东回来了,他听说发生了枪战不由得大惊小怪起来,跑去看了看差不多已经被冲洗干净的血迹,企图在事发地捡几颗弹头之类的东西来炫耀或作为谈资。黎世杰甚至没去事发现场,他对此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愿意使人觉得他过于关心这件事。前次来的高个子便衣又来了,找到了房东,要了天窗的钥匙,爬上去看了半天,然后下来敲开了黎世杰的门。
黎世杰对他的到访很是惊奇,他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流的必要。高个子便衣很随意地坐下来,把毡帽丢在桌子上,用眼神让黎世杰给他倒了杯茶,抽出一支烟点上,喝了一口,然后皱起眉头,用这种方式评价了黎世杰的茶叶,然后倒掉茶,自己倒了杯水。
他说:“那天跑掉一个人,是个女的,你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没说?”
“是吗?”黎世杰不动声色地说,“我没看见。”
“那女的装成个卖花的。”高个子便衣说。
“哦,是吗。”黎世杰冷淡地说,表示自己对此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感兴趣,因此他的冷淡就显得毫无破绽。
“那个人没死,被救活了,他说的。”高个子便衣敲着桌子说。
“谁没死?”
“他们要杀的人,中了两枪,到医院救活了,还好那女的枪坏了,捡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