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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强扶弱求正义济危救困量公平
翌日鸡鸣,赵九翻身跃起,练拳扎马,担水劈柴,好一阵有序的忙碌之声。眼见着日上初阳,符儿依旧酣睡,昨日裹身的整张方被一股脑地蒙在头上,四肢却杂乱无章地摊在床沿,在地上,在墙上,好一个天翻地覆的姿态。
赵九进屋被符儿的睡相一惊,自语道:“义弟真乃‘不拘小节’之人,让义兄来帮你一把。”
说着便将符儿蒙头的被子掀起一角,于其耳畔大呼一声:“吓!”吓得符儿将四肢蜷缩成一团,睡眼却仍未睁开。
赵九无奈,自言道:“义弟睡功甚好,福禄之人也。今日举事本不应勉强,兄一人前去便是。”
听闻“举事”一语,符儿噌的坐起,顶着一副蓬头歪脖问:“举何事?”赵九答:“前日探得邢府嫁女,聘礼三千,陪嫁三万,遂联合众弟兄商议,劫富以济贫。”符儿一听如此壮举,想必热闹非凡,心想怎能少了参与,急忙穿靴束发,与兄同去。
蜀都自汉朝起便以织锦业驰名,早年于城西南筑锦官城,遂有“锦城”之誉。今之锦城,以锦里长街最为著名,因其囤聚织锦大户且每户之资可与北方贫瘠小国当年之国库相匹敌,甚为富庶。今日嫁女之邢翁便是这大户之一。
是日,赵九相邀各路弟兄四十余人于锦里布置,伺机行事。符儿初尝大事,此前并未列入计划之中,便紧跟赵九身后助其臂力。赵九轻功尚可,纵身一跃,精准地停落在上房瓦楞处,无一丝声响,无一寸挪延。匍匐停当半刻却又侧身转望,怎奈遍寻义弟无果。正当心中略为怅惘之时,忽而远观前屋房檐上倒挂着一竹编鸡笼,若不是义弟故意伸手召唤,竟不知其藏身竹笼。竹笼悬挂之处离邢府大院更近,院内一切铺饰遂毫无遗漏地展现在符儿眼前。
这四方院落原本十分宽敞,今日却挤得人满为患,男女老少皆着红底衣裤,镶金丝锦绣,婚品物什一概漆红挂彩,凡应使软物之处皆以橙黄绸锦替代。
忽然,里间急步冲出一厉声女子,跳脚催促道:“开箱,快开箱!误了时辰,老爷小姐怪罪下来,你们可担待不起。”令出而达,停放中轴之十口大箱从后往前逐次敞开,除两口珠玉外,其余八口皆封拳头大小的金银整锭。
适逢天朗气清,光艳日明,红黄相衬,金银相聚,富贵之气,奢华之流便如沐光之城倾泻,令人晕眩,不可咂摸。
厉声女子依蜀地婚俗,将誊写“金玉满堂”、“富贵吉祥”等字迹的八角黄绸逐一铺在彩礼上,复又命人压紧箱盖,以铜质大锁加牢。出门前,厉声女子再次出现,手里拿着一串串印有“广政通宝”或“大蜀通宝”的铜铁小钱分发给担抬之人,一串悬挂脖颈,一串缠绕腰间。
吉时已至,伴着一阵喧哗,覆着金鸳鸯红盖头的邢家小姐缓缓而出,手里捧着个圆乎乎金灿灿的“元子”,估摸着有普通金锭三四倍大小,在众亲人的簇拥与陪嫁丫头的搀扶下,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终于走进了最前头的锦绣花轿,大队方才启程直奔帘官路新郎府邸。
城西南之锦里到城东北之帘官路韩府相距十余里,赵九一行早就计划好路上行事,只等花轿出门,筹谋便相继展开。先是在浆洗街口制造混乱,令路人拥堵,迫大队转走青石小巷。
此巷尚且宽敞,四人抬轿穿行其间亦可来往数人,但此巷九曲十八拐,若是外乡人贸然闯入恐就难能出去。此时,每一拐角处早已蹲守了红衣红裤的赵家弟兄,巷中七拐八拐,弟兄七上八下,邢府送礼花轿后数十担抬嫁妆之挑夫全都被换上了自家兄弟,独剩打头花轿及其周遭护送之人尚未侵扰。
出青石巷,又入烟袋巷,下接大业路,尽头便是盐市口。盐市口人多热闹,新郎骑高头大马在街北口驻守迎候,城中闲人多聚之翘首。赵九观其形势,选烟袋巷作为成事之地。
只听一声“走”,赵九便从墙头跳下,一套长拳乃出,护轿者均被打倒,抬轿之人亦皆停轿抱头,直呼“饶命”。花轿后混入的四十弟兄也与护卫之人展开搏斗。
符儿趁乱钻进花轿,用尚木枝搁在新娘子肩头,戏言道:“姑娘今日大喜,弟兄们见礼了!”
那邢府姑娘也算是见过大场面,十分镇定道:“弟兄好汉在上,也知我今日婚嫁,若求财物取走便罢,切莫害我。”
符儿见其通情识趣,也不想为难,言道:“烦请姑娘随我出轿好走,某自当保你性命。”
邢姑娘起身下轿,用清脆嗓音高喊一声:“都住手!”护行带刀之人见新娘子被贼人胁迫便停手待命。
赵九当即大喊一声“回”,四十弟兄便抬着财礼四散而逃。
邢姑娘被符儿和赵九左右胁行至大业路,言道:“行至此处便可,我断不会派人追讨,侠士自当好走。”说着,便将手中长握之足金“元子”递给符儿,以作了断。
符儿拒之,乃言:“此为吉祥之物,便留姑娘罢。”
邢氏却之,言:“我见侠士正气,非鼠道之人,先前听闻蜀中常有劫富济贫之举,家父乃唾,余则乃敬。二位侠士若怜悯小女,可留一箱金银于我随嫁方好?”
符儿笑言:“我可从未听闻被劫掠者还有讨价还价之理!”
邢氏云:“夫婿乃忠武世家之公子,与我早年私下结识,久未定许,皆因夫家大人清廉,此前才以凑足三千金银得此下聘,竟遭家父嫌弃,定要随嫁三万,以为难堪。如今好事方近,礼数未全,若是金银全无,怕是此后遭好事者非难,一箱金银,足三千,望怜恤匹配之。”
符儿思忖正欲答应,赵九豪言早已贯耳:“好,就留你一箱!”
邢姑娘将元子再次托于符儿,隔着鸳鸯绣红盖头低声道:“多谢两位侠士,这元子负担甚重,一路上压得我腿脚发麻,不如托与侠士,另寻所需之人。”交接完毕,邢姑娘理了理绣红盖头,步履轻盈地折转小巷。赵九应言,立即命人送回三千金银。远远观着新郎迎亲队伍与之汇合,敲锣打鼓地奔着美好之姻缘前去。
符儿与赵九回至西南城郊,于护城两河交汇处与弟兄们相聚。按此前协议,劫得两箱珠玉为四十弟兄平分,余者皆由赵九负责分发给城中贫病之人。
八月十四,中秋佳节前夜,赵九邀符儿一同前往西南村救助。一箱金银散尽,赵九请符儿城中喝酒。菜过五味,酒至三巡,两兄弟越发来了兴致,畅谈无忌。
符儿道:“弟有幸随同哥哥数次赈济,观乎近日盛况,胸中略有疑惑,望哥哥指教。”
“指教不言,但说无妨。”
符儿便问:“节前赈济,开箱散银本为好事,为何灾民蜂拥而上,‘抢掠’一空,先到者先得,后到者不得,强力者多得,孱弱者少得,岂不是违背了散银初衷?”
赵九慨叹道:“人之善始,渴其生,故夺之;人之善终,求其慰,故掠之。此乃人之本性。至于先后有别,强弱有差则为后天因由,可使人力疏导。莫不如效这酒馆之制,一桌之客有几多人,食几多菜先来个账簿记载,饿的先上菜,饱的不加菜。若如此,店小二心中就得有杆秤,刻度要精准,质量不偏斜。弟弟可愿做这小二?”
符儿笑言:“小二给别人做,我还是做好小九罢!”
二人一阵欢笑,同饮一巡。
符儿又问:“我见村口张老汉左腿有疾,虽于前日得银数两却未能进城买药治病;又见阿东嫂放不下待哺之婴,封银于缸底,竟在米糊中掺水充饥。是否可将金银换做亟需之物,为其送至家中?”
赵九言:“义弟观察细致,得此良友乃为兄之福。弟之言‘按需救助’者,化金银为方物,正合我意。此后便会就近设置施药铺或陈衣发放地,亦会单独于施粥日为灾民补给。”
符儿点头道:“哥哥为生民计,灾民之幸!但何谓之‘灾’,又何谓之‘难’?此前即有怀金银反倒前来抢夺,领救济复又化名重取者,此间恐既非灾民,又非急难,无赖之人也。”
赵九眉头紧皱:“天灾致贫、战事于难,富庶之国亦有贫病之民,个中缘由殊异,非你我二人一时能详。眼下,孤、老、残、幼与无食、无衣、无养者皆为之难,是以救济。至于投机之人,现之则问,察之则审,犯之则惩。弟以为如何?”
符儿道:“累犯则惩,若是初犯,恐先以教化为好。”赵九赞叹:“弟真知灼见,兄铭记于心,来,喝酒!”二人满饮一杯。
符儿揩拭了嘴角残酒,续问道:“哥哥访贫救困已有些时日,不知心中是否畅快?”
赵九抬起头正视符儿道:“何以此问?”符儿曰:“弟每次见受济者两手捧银,双膝跪地,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胸中便隐隐作痛。难道被救之人便没了尊严,施救之人理应受其跪拜?”
赵九道:“非也!散银施救旨在扶其危困,乃临时之举,受者知恩而后立才是长久之计。话至于此,兄也不再隐瞒,先前已于城东北设‘生民之家’,立‘洁衣坊’、‘红绣坊’、‘编织坊’,供其器具,授其技能,纵使体有残疾,相互配合,亦可自食其力。弟可曾记得此前同去劫富之弟兄数人,即‘家’中少壮弟兄也,早年衣衫褴褛,与其贫母于路边乞讨。自入得生民之家,始得脱困且愈发成熟懂事,如今已无需靠周济过活。”
符儿感叹曰:“兄长仁义,屡施善举,弟弟佩服。”赵九言笑道:“这还得多亏了城中大户的鼎力支持。”符儿会意,同饮一杯。
赵九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弟弟可曾得见邢家小姐容貌?”符儿摇头:“未曾掀盖冒犯,遂不得见,但行事如此风骨,定是位美人。”
赵九叹曰:“若是那姑娘尚未婚配,与之义弟可好?”符儿推辞道:“此佳人当则得配英才如哥哥者。”两人相视言笑,饮酒承欢。
赵九手握杯中余酒,醉言道:“弟弟,你说那日究竟是哥哥成全了那姑娘,还是姑娘成全了哥哥?”问罢,赵九已不胜酒力,一头倒在酒桌上。
符九亦醉意浓浓,答曰:“相互成全罢!”遂也匍匐于桌,扑头,睡去。
木鱼子曰:
人分善恶,利有往来,灵魂易触,利益难平。
官道不正,民风不义,世道不公,谓之常存。
民无恒富,国无恒强,恃强凌弱,陷之轮回。
益者好施,损者补之,公平正义,与日同辉。
兼爱交利,无私无损,谓之公;乐善好施,不偏不倚,谓之平;
规矩绳墨,明法严令,谓之正;锄强扶弱,济危救困,谓之义。
故先贤曰:天下为公,是谓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