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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本从胸腔传来一声低笑,字音如珠落玉盘,闻者心头荡起一波涟漪,只听他说:“如果我怕了……你就把灯打开……”
“……”虞美人黑了脸,觉得自己的殷勤好生吃饱了撑的。她听话关了灯,然后就听到了歧本孱弱的呼吸一声比一声粗粝,她没有丝毫停顿,马上又开了灯。
“你别逞能了。”她说。
歧本阖着眼,纤长的睫毛缀在上下眼睑上,逆着光看他的脸,倒显不出有多苍白,但虞美人可以想象到他现在有多痛苦,她把她这种好似能感同身受的本领叫做心有灵犀。
“这件事你该找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来做。”我总会心疼你,所以根本狠不下心。
歧本弯了弯唇角,没接这个话茬,说:“带我去你设计的教室看看吧。”
“线路没有疏通,没有电,没有……灯。”她说。
“没有月亮吗?”
“没有。”天气阴沉,黑的透彻。
“那……拿上手机吧。”
虞美人抿抿嘴,她想拒绝来着,但身体没有听话,走向歧本扶他下了床。
她扶着歧本出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其中有想说话的,但被同伴抻了抻袖口阻止了。
歧本走路不慌也不晃,身子不抖了,胳膊后脊的冷汗也只剩下浅薄的一层,他只是不睁眼,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
虞美人充当他的拐杖,任他把身体重心放在她身上,她可以撑着他,可以撑一时,也可以撑一世。
两个人施着略厚重的步伐走进靠南边的第一间教室,虞美人把歧本安置在靠墙的一张长桌边,拉着他一双手扶上桌沿,拿手机开了闪光灯,照向教室屋顶。
“睁开眼看看。”
歧本试了试,只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就又把眼阖上了。
虞美人握住歧本的手,说:“没关系。”说完攥紧了他的手,拇指指腹用力摩挲他的掌心。
歧本回握住她,两个人之前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争吵、所有的不理解不明白全都在这一刻风轻云淡,被时光带走了。
相继沉默了一会儿,歧本细脆的声音带出这样一句话:“我父母死的时候,我只有九岁。”
“我父母死时,我比你那时候还要小两岁。”
歧本对虞美人这句话没表现出除了无动于衷以外的表情,他继续说:“在我家地下室,喝药死的,我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一周了。”
虞美人身子一顿,随后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浅显的吻了吻。
“后来我就有了这个病。”
虞美人记得隽灵枢说过,歧本是因为小时候受过刺激才恐黑的,她当时就有想过一定与他会成为孤儿有关系,果不其然。
“能用的方法都用过了,但这病就像深扎进我的血脉一样根深蒂固,摆不脱、抛不掉。”他说完顿了顿,四方的教室登时阒静,落针可闻,“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虞美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暗处徐徐显现的那个俊美身影,还有那个细脆的声音。
“如果你再晚出现一点,见到了大概就是我的尸体了。”
虞美人再次攥紧了歧本的手,锋利的指甲揳进了他的掌心,她意识到歧本身子一颤才后天直觉的放小了力道。
歧本伸手摸向虞美人的脸,在没有睁眼的情况下他依然能准确的摸到那团温热,“你就像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虞美人酸了鼻尖,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压着嗓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你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应该是想要退货的吧?”
歧本浅笑,确实,他想退货来着,但终究是没有,大概是因为,“我爱你。”
虞美人只觉得脑袋翁的一声炸开了,她不知道歧本接下来有没有再说话,说了什么,她听不见了,不是强迫自己不去听,而是根本就是失聪了。
她听见了什么?
是爱吗?
时间没有给虞美人去确认、去回想的机会,道奇来的很快,快的就好像他跟虞美人一样,也跟歧本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有灵犀,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毫无偏差的知晓他身处危险。
来接歧本的阵仗有点大,虞美人只在阅兵仪式上看到过这么整齐的方阵,只有在电影里看过这么多豪车排排罗列、一眼望不到头。她回忆跟歧本在一起以来,他陪她上山下水遛狗逃荒的种种,都快忘了他可是歧本啊。
虞美人眼看着几个白大褂把越来越虚弱、意识越来越薄弱的歧本抬上车,车门外有身着整齐的黑衣人笔直站立,她曾以为仅是一个狗腿子的道奇竟然在对这批身形像极了保镖的大块头发号施令。
道奇大概是交代完了,看向了一直愣愣傻傻站在不远处的虞美人,走过去,神情颇有些担忧:“大嫂……”
“他……”
“我会照顾好老大的。”
虞美人听到这话,皱紧眉头:“你要带他去哪儿?”
道奇还没说话,一个黑衣人迎上来,说:“飞机已经降落平阳机场,从平阳起飞会占用私人航线,美国境内所有私人航线行程均已让道。”
虞美人心里一抖,卧槽,这么霸道?她突然觉得歧本出资兴建一个学校可能连他个零头都没花掉。
道奇应了一声,再看向虞美人时就没有话了,只是点了下头,然后转身走回车里。
虞美人晃了下神,神志恢复之后就没有片刻犹豫的跟了上去,却在准备上车时被车内的邹教授挡住了。
“虞小姐就不用跟着了,不是很需要你。”
“什么意思?”虞美人皱起眉,什么叫她不用跟着了?什么叫不是很需要她?这个一脸尖酸刻薄的老头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有没有需要不该是歧本来定义吗?
“字面意思。”邹教授口吻相当寡淡,再看向虞美人的眼神与初见大有不同,如果说前者是旭日和风,那后者就是视如寇仇。
虞美人正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道奇出面横在了两人之前,对她说:“嫂子,你不会想要看到治疗过程的,还是留下来……”
“不……”
“我会照顾好老大的!”
听到道奇用了些力道的话,虞美人没再说话,是啊,她什么都不知道,歧本第几次发病她不知道,歧本怎么治疗她不知道,歧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不知道……
道奇最后给了虞美人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关上了车门。
就在那浩浩荡荡的车队驶出虞美人的视线时,她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用一种她难以招架的幅度,她不能,不能留下来!
一直距离虞美人五米远的姜京淏看的出来她有跟上去的念头,上前一步想拦住她,却还是晚了一步,看着她从眼前溜走,朝载有歧本的那辆车跑去。
他忙给道奇打了个电话,让他停车。
道奇看着身后跟着车跑的虞美人,恍如隔世,上一次她跟着车跑也是这里,好像就在昨天。
最后他还是停了车,伸出一只手去把虞美人拉了上来。
虞美人上车后的第一句话是对邹教授说的,话音还因为快跑而忽浅忽重:“我上半辈子有过三次剧烈的心跳,一次在得知我父母车祸时,一次在莽山,歧本抱我时,一次在刚才,你们载着歧本离我越来越远时。”
邹教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别过了脸去,自古情深是孽缘呐。
虞美人开口之前就从未想要得到回应,所以对他这个态度很坦然,转身挪到车尾,去看安静躺在床上的歧本去了。
歧本安静的躺在虞美人眼下,身侧两盏橙黄色的小灯照着他的脸,把他的面容照的格外清晰透亮,恍惚间都能看到皮肤深处鼓动的血管。
虞美人握他的手,就像是握了一个世界在手中。
歧本的后援很拿得出手,仅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平阳机场。这是一个做酒店发家的老先生早两年兴建的私人机场,规模不小,设计风格很有膏腴贵游的标志特征。据道奇说,他跟歧本因为一块在韦斯特菲尔德附近约两万平米的商业地皮相识,歧本让出了那块地从而和这位老先生成为忘年之交。
飞机是歧本的,高等级公务机,外观上看不出所以然,机内却是穷奢极欲,设备、装饰都是虞美人做建筑这些年难以企及的,她就没在哪位大款那儿看到过这么挥金如土的配置。
把歧本安顿在机舱中部一个独立的空间,虞美人看着几个白大褂在他身上做了些她看不懂的措施,登时呼吸有点困难,道奇说的没错,她确实不想看到治疗过程。
道奇在门口,见到虞美人出来就端了杯水给她。
虞美人没有接,问:“有酒吗?”
道奇眼一挑,随即说到:“有。”说完拿来两瓶酒,给她倒了一杯,“你凑合喝,目的地有老大一个酒庄,到时候去挑几瓶好的。”
“酒庄?”
“呐,加州有一个,华盛顿有一个。”
“纳帕和斯波坎?”
“对啊,早些年拿到的,我跟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有两个酒庄了,好像是斯波坎那个酒庄家族内部的一些事促成的,老大还被家族闹内讧的两方纠缠了好久……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反正跟投资有关。”道奇说完又补充了句:“那些报道不可信,老大又从来不跟我说,所以关于老大的好多事我根本就无从得知。”他撇了撇嘴,觉得他跟着歧本的这些年真是辛苦了。
虞美人突然就觉得她配不上歧本了。
歧本大她八岁,比她早尝了八年的酸甜苦辣、世态炎凉,在官场、商场、战场如鱼得水、乘风破浪,她呢?自以为算是小有成就了,可跟歧本一比好他妈丢人现眼……在这样一段关系中想要找到一种平衡还真是不容易。
虞美人想着就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看自己的脸,还好,算有点姿色的。
道奇个不懂眼色的偏偏又在这时候说了句:“老大说,人在照镜子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特别好看,跟物理吸引程度和他人意见四大要素之一的熟悉度有关系,严格意义上来说,别人眼里的你才是真实的你,而别人眼里的你要比你眼里的你丑好多。”
“……”
道奇看虞美人脸色骤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马上往回找补:“其实嫂子你也不用自卑,老大要是看脸看身材就不会找你了,早些年前赴后继想要给老大生孩子的女人海了去了。”
“……”
道奇再看虞美人的脸,暗骂自己嘴贱,刚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被虞美人叫停了:“你还是别说话了!”
“不过那些女人削尖了脑袋跟老大接触上之后就又都销声匿迹了,现在的女性可不比前两年那些宁愿坐在私人飞机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上笑的。独立女性长得漂亮又有能力,看上老大了,老大看不上她,也就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没有死磕到底的,毕竟伤人又伤己。”道奇觉得在闭嘴之前还是把这番话说出来比较好。
虞美人受伤的心哪有这么好抚慰,只见她左手搭在右手上,神情举止都透出股悲怆来:“你说的对,论脸论身材我根本拿不出手,也就劲儿大和对酒的痴迷可以胜过那些莺莺燕燕了,嗷,还有一副独特到引人侧目的嗓音,但这些并不值得吹嘘,甚至是瑕疵……以前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感觉对了,可现在我不得不发声质疑了,歧本是觉得我哪儿对他的感觉呢?”
这一点偏偏他道奇知道。
道奇给虞美人又添了半杯酒,说:“老大从来没有在谁面前吃过亏,你是第一个。”
虞美人特别想笑,这算什么?
“而且,他只有在你面前,才像个人。”
这么高的帽子不由分说的扣在虞美人脑袋上,让她几度透不过气,不过仔细想想,跟她在一起的歧本确实是走下神坛、平易近人的。
“嗯,我虞美人就这么牛逼,一无是处也能得到歧本全心全意的爱。”虞美人自信满格的说完这话就起身去看歧本了。
道奇看着虞美人在他眼前起身、转身,行动中撩起了他发际线上两绺头发,也觉得她挺牛逼的,谁能走路带这么大风呢?
虞美人很少矫情,一是她每天的安排都特别紧根本就没时间矫情,二是矫情半天也还得自我排解。偶尔文艺一回、感性一回也维持不了一时半会儿,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天生就是一个容易知足常乐的人。
歧本已经醒了,平躺在床上跟邹教授说着话,看见虞美人进门,两个人都闭口不言了。
虞美人尴尬的笑了两声:“打扰你们了吗?”
歧本抬手冲她招了招。
虞美人走过去。
歧本挪了挪身子,让出一方区域,意思很明显。
虞美人看了眼在场的其他人,饶是再不要脸也没就这么躺上去。她坐下来,握上歧本的手:“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歧本点点头:“哪儿都不舒服。”
“……”
“他们说我的病治不好了。”
虞美人眉尖轻皱了皱。
“那是他们无能!”虞美人一个凌厉的眼神射过去。
歧本都想哭了,虞美人怎么不按套路来呢?正常情况下这句话之后不该是接‘没关系,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吗?
邹教授年纪大了,看不了年轻人*的画面,叫着几个白大褂一起出去了。
歧本没有开玩笑,他的病真的治不好了,就是说,恐黑会跟他一辈子。
虞美人当然知道歧本没有开玩笑,她嘴上说着云淡风轻的话,心里却想的是歧本套路里的心思,没关系,她会永远在他身边。
到达爱达荷州的首府博伊西之后,歧本被安排到了当地一家私人医院。
福布斯作为商业杂志的领军方,金融、投资、工业、营销等主题一直是重头戏,也偶有延伸至技术、科学类领域的时候,但一直没有涉及医学方面,直至年初,福布斯开创了医学版块,首期就是博伊西的这家私人医院。
虞美人每个月收的最多的快递就是期刊,所以她在看到这家私人医院媲美白宫的外观和亲自迎接歧本的副院长时没忍住一阵唏嘘,人比人气死人。
歧本在接受一系列检查的时候虞美人闲的无聊,就溜出了医院,到附近转转。
街上人不多,基本都是白人,各自低头走自己的路,步调沉稳,好像脚下踏着的不是一方土地,而是人生。
虞美人只顾看周遭此起彼伏的乳白色建筑,脑袋琢磨着设计师在设计初期一些令人惊叹的小细节。这个季节的爱达荷州正值干燥气候,阳光毫不吝啬的把它灼热的爱给这座美国北部的城市,每路过一处建筑都是阁楼略有倾斜的凸窗在阳光下熠熠闪闪的一派景致,这种接地气的设计倒像是她导师推崇的风格。
一边看一边想,导致一向对自己方向感很自信的虞美人都在迈进森林公园后迷路了。
路标倒是有,就是地形太复杂,偏偏当地人还有些寡淡,虞美人几次问路得到的回应都是稀疏的三两句,根本不在重点上,她勉为其难的给当地人戳上了一个‘素质高、不问世事’的标签。
要命的是她也没带手机,本来只是打算转转,结果就这么越走越远了。
她被困在森林公园三个半小时,就在她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出门忘带脑子的时候,歧本的狗腿子出现在了她眼前,二十二个黑衣人,排排站在她面前,颇有些气势的躬腰喊:“夫人。”
虞美人下意识的瞥了眼四周,这会儿开始庆幸当地人素质高、不问世事了。
她轻咳了一声掩饰因那句‘夫人’跃然于面的尴尬,上了车。
回到歧本身边,虞美人像是被抽了一条筋,一米七的个子软了一根面条,进门就下跪,双手伏地给歧本行了一个大礼。
歧本掰了根香蕉剥开,走过来送到她嘴边:“你进的那个公园地形复杂,当地人在入夜以后也嫌少有能进出无阻的,一开始听到你进去我还以为你是属狗熊的,长了个熊胆,结果还没到半个小时就开始转向了。”
虞美人伏地挺身,大眼瞪着他:“你知道我进去?”
歧本反手指向西墙,一张卫星定位图就现在了虞美人面前,莹蓝色的细线纵横交错的悬浮在墙面上,大大小小的银黄色节点星罗棋布的散在细线上,让她有种身在未来科技实验室的错觉。
“你到底是来治病的还是来打仗的?等会儿不会有fbi的特工和cia的间谍过来参拜你吧?”虞美人倪他。
“爱达荷州没有fbi和cia的分部。”歧本话间返回到沙发旁,坐下,又说:“倒是有个黑手党的分支,头儿是犹太人,美墨边境最大的毒枭,nsa最说得上话的卫星侦测都不能准确探查到他的位置。近年逮捕他的悬赏金水涨船高,肯接的寥寥无几,因为早些年前往射杀他的公立私立组织无一不是有去无回。”他的口吻极其淡薄,好像不是在陈述一个魔鬼荼毒社会的事例,而是在说笑话。
虞美人瞪他:“你知道那么多是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吗?”说完想起一件事,又说:“我听说你跟埃巴边境黑市里的军火贩有交情。”
歧本没回她这个问题,在这个偌大的空间里留下了谜一样的惊鸿一瞥。
虞美人正想好好给他灌输身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守法公民应该做的一应事宜时,她的手机铃声传入了她的耳朵。
歧本把手机扔给她。
虞美人看了眼来电,陈州牧。
“喂?”
“姐……姐姐出事了……”
“我好着呢!别咒我!”
“劳姿姐……去了……”
“去哪儿了?”
“姐姐……在金融街……出车……”
虞美人没有听完陈州牧接下来的话,歧本在她身形微晃时就快步冲上来,一把揽住她,因为用力不匀,两个人重心不稳的跌在紫底金花的地毯上。
手机被虞美人扔在了一旁,电话那头的陈州牧还在断断续续说着话,可她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歧本却听得一清二楚,劳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