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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默正准备跟护|士进病房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却也有些急促的男声:“您好,请问唐修是在这个病房吗?”
姜默有些吃力地回过头去,看到身后那个和唐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温和的男人,他整个人顿时都僵滞在原地。
唐砚之没有注意到姜默,只是略擦了擦脸上的薄汗,微喘着对护|士道:“我是他的父亲。”
“看、看得出来,”护|士有些结巴地应着,开始翻唐修的病历,住院登记上面家属部分只填了一个女儿姜小糖,她便把这张纸取出来给唐砚之,“那麻烦您先填一下这个信息吧。”
唐砚之看到了女儿姜小糖的那一列,他默默地签完了自己的信息,才有些艰涩地道:“女儿姜小糖……是?”
顾言笙带着辛愿,匆匆赶了过来,刚听到唐砚之问完这句话,便又听护|士轻声答道:“是唐修先生的女儿,妊|娠大约30周左右就生了,早产。”
辛愿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险些拿不住手里的东西,将护|士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惨白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砚之看着护|士为难踌躇的样子,不详的预感就沉沉压着心脏,心跳越发迟缓沉重。他轻轻吸了口气,才缓缓问道:“孩子在哪里?”
护|士怕家属闹|事,斟酌了一番之后才道:“唐、唐先生体质一直不好,保胎艰难,孩子也是先天不足,生产环境又太过恶劣,我们尽力抢救了,但七个月大的孩子真的太小太弱了,没……没救过来。唐先生受了很大打击,精神状态有点……”
唐砚之还握着笔和纸的手颤了颤,一直悬着的那口气艰难地松了下来,变成支离破碎的喘息。
“先……先进去看看他吧,注意不要刺|激到他。”护|士说不下去,将唐砚之手里的东西接过来,然后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她看到本来应该在病床|上的那位唐修先生,此时正捧着一只纸杯从走廊的另一头慢慢走过来。
姜默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发现他。在护|士看到他之后没多久,他就已经去到他身边了。
“怎么出去了?”姜默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给他裹上,唐修反应迟钝,外套碰到了他的肩膀他才反应过来有人在靠近自己,他颤了一下,被纸杯里溅出来的热水烫到,抬起头楞楞地看了看姜默,然后就踉跄着后退,喃喃地说了声不要。
“阿修,要披着,很冷,”姜默拿着外套,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哀声恳求着,“你不能再着凉了,求求你披着。”
唐修很快被他逼到墙角,在他脊背碰到墙壁的那一刻,姜默在他眼里看到了几乎是喷薄而出的恐惧和悲伤。
他手里捧着的纸杯掉了下去,热水洒了一地。因为无路可退,他跌坐在地上,蜷缩起身|体,用胳膊紧紧地圈住膝盖,浑身剧烈地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他呜咽着语无伦次地说着,眸光支离破碎,“我不应该、不应该的……”
“不生气了……吃饭、要吃饭……”
“你要吃饭啊……”他忽然开始重复这一句,“我去给你买……我不做……”
“恨我没关系的……要吃饭……要吃饭……”
姜默觉得这一幕熟悉得让他眼前发黑。
在基|地的时候,那个怀着孩子的瘦弱队医小秋,也是这样被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地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哑着嗓子语无伦次地哀求他。
他大力挣动小秋的面具,让小秋额角上原本洁白的纱布被伤口挣出来的血慢慢染红,带着淡淡血色的液|体连续不断地从他苍白的下颌滴落。可小秋只是一直擦|拭那些血色的液|体,说自己没有伤。
他把小秋亲手熬的粥倒在他的手背上烫伤了他,可他用那双被烫伤的手收拾一片狼藉的地面的时候还是在问他,你还喝粥吗?
他告诉小秋,自己从来不吃他做的东西,逼着他喝下他自己煮的汤证明没有毒。小秋怀|孕脾胃虚,喝了就吐了,怕他不相信,一直说着没有毒没有毒,你喝一点吧,不相信我的话吃别的东西也好,你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现在唐修说,对不起,你不要生气,要吃饭啊。
如果小秋真的是唐修。
如果唐修真的是小秋。
因为他说他声音难听,他就安安静静地用本子给他写话的小秋。
总是准备着热菜暖汤,在书房门口等着他的小秋。
每天吃不下多少东西,吃五顿吐三顿,也常常睡不好,一点风吹草动就吓醒,却为他殚精竭虑地寻找许琛和姜篱叛|变证据的小秋。
被他无数次伤害诋|毁,难过得声音更咽颤|抖,却还是温柔包容地对待他的小秋。
就是他的阿修吗。
他的阿修是在普普通通的正常社|会里长大的,从被他莫名其妙地扔下,到为了他只身一人来那种地方,没有任何依靠,甚至可能被人欺|压排挤,连他姜默都不会给他任何安全感。
他该害怕无助到什么地步,才会没日没夜地守在他书房门口。
他在书房里的监控上时常能看到他蜷缩着坐在长椅上,仓惶不安地环顾四方,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浑身紧绷地攥|住自己的衣角。
当他推开书房的门,他的那种仓惶恐惧就会荡然无存。虽然戴着面具,他却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欣喜和安心。
他有多害怕,他有多想他。
他现在才知道。
可那时候的他不知道,那时候的他只会三番五次地叫他走,不要做这种没有|意义又让人恶心的事情。
他很听话,但是走的时候总是回头看,还时不时抬起衣袖用|力地擦|拭下巴。他的背影瘦得像根竹竿,微跛着左腿走得一瘸一拐,不扶着东西都有些走不动。
他能想象他来找他的时候,也是这样艰难地过来的,然后又被他一句话赶走。
他真的是好不容易才来到他身边的,而且他真的很乖很安静,就只是带着些吃的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他而已,从来都没有打扰过他。见到了他也只是把之前写好在纸上的话给他看,他要是问他话他就写在纸上回答他,一句话都不说的,安静得像个哑巴一样。
但他还是三番五次地赶他走。
走的时候一直用衣袖擦下巴,是在擦流|到了那里的眼泪吗?
究竟会有多难过啊。
他能回到那个时候,抱抱他的小猫吗?
他怎么能、怎么能让他受这种委屈。
那是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他总是把他当成孩子来保护,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会撑开羽翼来裹|住他,骂他小屁孩不懂事,到处乱跑弄一身伤。
他那么好。
他对他那么好。
姜默终究是站立不住,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唐修面前,剧烈的疼痛让他拔回几分混沌的神|智,他下意识地想试着再给唐修披上外套,却被人从身后用|力拽住了。
“你先别靠近他了,他怕你。”顾言笙一边拽着姜默,一边试图将人从地上拉起来。他简直是一头雾水不知所措,他记得姜默明明是知道唐修怀|孕了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孩子没了,人也……
但他一句话也不敢问。唐修的父母就在他们身后,他一句话问不对,姜默和唐修这辈子可能就完了。
护|士急忙过来轻声安抚引导唐修:“唐先生,你、你冷静一下,别害怕,你家人来了,没有人会再伤害你的。”
唐修仍旧蜷缩在墙角,惊弓之鸟一样地颤|抖着,模模糊糊间听到了“家人”这样的字眼,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放松开来,吃力地伸出了那双满目疮痍的手:“小糖……来了吗?”
他苍白着脸温柔地笑着,眼眶红了一片:“我、我抱抱她……”
所有人的脸色都一样难看,护|士尽量平静温和地解释道:“小糖还、还没过来,是爸爸妈妈。”
“阿修?”辛愿直到喊出他名字的这一刻,还是不敢置信的。刚刚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到了,只是没有办法相信这是事实,“你怎么了,我是妈妈啊。”
明明在电|话里跟她说了没事,说了一切都很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顾言笙感觉到姜默的身|体忽然变得很僵硬,看到他脸色青白地喘着气,目光阴冷地看着辛愿,额角的青筋微微抽|搐着,他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加大了钳制姜默的力量,低声跟他说了一句你冷静一点。
唐修怔怔地朝着辛愿的方向偏了偏脑袋,神情一片茫然,走廊上的灯光映照得他的脸苍白透|明。
他一直在想“家人”这个字眼,他明明记得他只剩下小糖了。
他记得自己好像有父母,但他们不喜欢他。
他还有妹妹,但是妹妹也不喜欢他。
他有过一个很疼爱的小孩儿,以前小孩儿也很爱他,但是后来也不要他了。
他知道自己爱他们,他在梦里无数次地梦到过他们,只是醒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每天看着白色的病房门开开合合,也从来没有等到他们。
其实他很清楚也很明白,没有人会来找不喜欢的人,他们永远都不会来的。
他只有小糖了。
“不会来的……”他喃喃自语地摇了摇头。
辛愿看到这一幕,终究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叫了好几声阿修,俯下|身去想抱住唐修。
唐修怔怔地看着她,在她差一点就要碰到他的时候,他受惊一般往旁边躲开,头部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石墙上。
姜默目眦欲裂地吼道:“你别靠近他!!”
辛愿僵在原地。
“不是你那个电|话,他不至于变成这样!”
顾言笙用|力拉住了他:“你冷静!这是医院!”
“顾言笙你放开我!”姜默人依旧被顾言笙拽得死死的,只能扯着血|腥气浓重的嗓子声嘶力竭地道,“你配做什么母亲,他谁都认不出来了,但还知道打电|话的人是你。他病成这样,话都说不清楚,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以后再说,非要逼得他拼命跟你道歉,他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逼他,他做错什么了?!”
“我……”辛愿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却因他一通指责浑身发冷脸色惨白地僵在原地,手里的饭盒终究是无力抓|住,砸落在了地上。
巨大的响动让唐修惊颤着,更加拼命地缩在那个狭小的角落里。
“姜默,别说了!”顾言笙忍无可忍地喝止道,“有什么事情不能以后再说,这句话你自己也听听。非要现在闹这么大动静,要吓死唐修吗?!”
姜默濒临崩溃边缘的理智被顾言笙揪扯回来一些,他狠狠闭上眼,剧烈地喘息着,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吞咽着那些血|腥味的怒火,待它们分崩离析之后,他才睁开空茫失焦的眼睛,筋疲力尽嘶声低哑地道:“是我失礼,但是请您……不要再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