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雪月交光·三合

琉璃美人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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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三:乱世颠——傲世双雄】

    【一:君子远庖厨】

    百邑城因为十一月“傲世之战”遗留问题,这个除夕过的格外繁忙。

    所有将士归家的归家,告假的告假,百邑城也就剩下江玉树,斩离云,谢易牙,赵毅风。

    没有一点除夕的氛围,在漫天寒风中,格外凄凉。

    堆叠的军务一重接一重,死去将士的家属安置,百邑城水源囤积,风沙治理,贸易往来,进修编制……

    江玉树从醉仙楼回来后,就没歇息过。

    斩离云只觉得江玉树疯了,这样不顾身子般的竭力处理,迟早身子垮掉。斩离云看不下去,找来了赵毅风。

    “玉树,今日除夕,歇息会吧。这样下去身子吃不消。”赵毅风在他身边关切道。看到他单薄的衣衫,面露不悦,气息低沉,伸手搭上他双肩,一股凉意。

    “帐中虽有炭火,你还是多穿些。”赵毅风捞过一边的披风,眉头一皱。

    这般单薄,何来温暖?

    江玉树静默不语,等着赵毅风接着叨叨。

    却不想灼热气息消失一瞬。

    赵毅风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件紫金貂绒披风。

    江玉树只感觉这次的披风比往日更加温暖:“这是?”

    他听见赵毅风在他耳边柔和了声音,耐心解释:“寒冬时节,紫貂出没,上次在飘渺山看到。特意捉来,裁了这披风。你身子寒凉,这貂绒披风对你大有助益。”

    江玉树一向淡然的神情出现了一丝异样,无华的眼眸空洞的看向远方,看似眉睫静楚,只是在他轻阖眼眸时,有一丝氤氲的水雾在他眼角消散。

    察觉到江玉树眼中的异样,赵毅风握住玉箫,将江玉树牵至平日煮茶的案几前。

    “本王不才,拖累玉树随本王颠沛流离。今日除夕,玉树若是不嫌弃,本王给玉树下厨如何?——”

    “公子,我饿。”谢易牙在听到赵毅风说下厨后直接奔进来,捂着肚子一副饿狼扑食的模样。

    “公子,我也饿。”斩离云碎步紧挨谢易牙,两人站定江玉树面前,可怜巴巴。

    “坐吧。”

    饿的虚脱的两人利落坐下,眼巴巴瞅着江玉树。

    “看着我作甚?”一股灼热上窜使得他脸色微红,有些不自然。

    谢易牙看着换了披风的江玉树,脑中晃过近日学的新词:秀色可餐。不由的摇了摇头,“没……没……,我饿。”

    斩离云的注意力是在那件披风上,脑中晃悠的是上次送信时,主帅堪配公子的想法。

    赵毅风脸色不悦的看着不请自来的两人。“本王可没有请你们。”

    谢易牙瞪了一眼赵毅风,忍不住打趣:“想不到堂堂的定王殿下,也会洗手作羹汤啊,真是难得,我们有口福了。离云叔叔你说是不是?”

    “嗯,是啊,有口福了。”斩离云一直点头,回应谢易牙的话。

    江玉树似是没有料到定王还有这手,忍不住问道:“殿下还会下厨,江某可从未听闻。”

    赵毅风白了一眼两个来蹭吃蹭喝的,淡淡道:“本王说过倾向于深藏不露,韬光养晦。不是谁都有幸可以尝到本王做的珍馐。”

    “哈哈哈,珍馐?殿下就如此笃定是珍馐,易牙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谢易牙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这是在质疑赵毅风的厨艺和食材搭配。

    “小子,你…”赵毅风咬牙,江玉树还在,这刁孩就敢落自己面子。可恶!

    “玉树,这孩子刁滑,你也不管管。”赵毅风气急败坏,又不能对小孩子动手,只能朝江玉树委婉要求。

    江玉树淡定悠然,缓缓道:“易牙说的或许是对的。不知殿下何时掌勺?”

    “玉树你质疑本王厨艺?”似是不可置信。

    江玉树拾起桌上茶具,动作行云流水。“殿下说为江某掌勺,江某也是要担风险的。”

    “玉树你……”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质疑本王?

    “殿下还是快些做来,力挽狂澜。否则可真的空有大话了。”

    “你们……你……”

    堂堂定王殿下,百邑城主帅,雄霸一方的皇家贵胄,竟然洗手作羹汤。

    不可思议,不敢想象。

    赵毅风离开营帐去后勤时,谢易牙悠悠问了一句:“殿下,您行吗?”

    谢易牙收到的是一记冷光,那冷光堪比营帐外的寒风悠悠。冷的谢易牙不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你们谁愿意搭手?”

    江玉树淡定悠然品茶,很明显的就是:江某人不下厨。

    谢易牙怏怏趴在案几上,置若罔闻。

    斩离云听声回头,无可奈何地看着赵毅风,眸中分明是:我不会。

    赵毅风接连摇头,只叹遇人不淑,无可奈何的大步向后勤营帐迈去。

    月黑风高,寒风肆意。

    帐内,三人煮茶谈天说地,好生快意。

    帐外,寒风悠悠,“叮”、“当”、“哐”、“呛”的声音充斥。

    江玉树心下一叹:真是难为他了。

    听寂静夜中的声音,他能想象后勤帐中赵毅风忙碌的身影。

    等饭期间,江玉树已经将茶水煮好,饿了晕乎的两人也不管味道如何,能有东西裹腹也是满足。

    江玉树睫羽微漾,这种温馨的感觉多久不曾有了。

    等赵毅风把饭菜端上来,谢易牙早已饿的迷迷糊糊,看着一桌子美味,早把‘见不到明日太阳’的话抛掷脑后。

    在赵毅风和江玉树动筷子后,抓起筷子就夹起来往嘴里送。

    “嗯,味道不错。”谢易牙边吃边点评。“想不到殿下还有一手好厨艺,易牙以后有口福了。”谢易牙蹭着江玉树的福气,终于说了句中听的话。

    “你不怕本王给你下毒,听闻小子你在学医,要不要看一下。本王怕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显然赵毅风还在为谢易牙质疑他一事赌气,更让定王殿下难以忍受的是自己在江玉树面前被人落了面子。

    谢易牙笑眯眯,一副谄媚表情:“哪里,哪里?殿下您厨艺敢称第二,绝对有人敢称第一。”

    “嗯,第一?是谁?”

    听闻这句,斩离云抬头看了一眼江玉树。赵毅风顺着斩离云视线望过去,心下明了。

    “玉树也会厨艺?”赵毅风将菜夹到江玉树碗里。“本王可从不知道玉树也善厨艺?”

    江玉树玩笑道:“江某可是腹有才情,厨艺一事犹不难。不过,江某就算会,怕是也难……”叹了口气,话语无可奈何。“我眼睛看不到……这第一不要也罢。”

    心,忽然疼了一下,他是多么渴望光明,那时他眼眸澄澈清亮,傲气不甘;如今黯淡无神,连吃饭都是摸索艰难。赵毅风勉强一笑:“玉树莫怕,有本王在,以后每年除夕之夜都有本王给玉树掌勺。只要玉树不嫌弃……”

    “赵毅风,要是可以一直这样岁月静好,笑傲江湖该多好。我好贪恋这样的日子……”话语悠悠。赵毅风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感受到定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灼热视线,江玉树轻阖了眼眸,任由赵毅风深情静看。

    “会的,我们会一直这么岁月静好走下去的……”

    岁月在这一刻安然……

    茶水燃煮,香气四散。

    半晌,江玉树轻睁眼眸,“这是江某失明后的第一次年夜饭……”身边没有了亲人,看不到一切,只有他陪着自己。

    赵毅风眼中慢慢染上一份酸楚,自己若不是“美人煞”的命格,选秀那日不选他,他或许现在会很安然吧,就算不是,也不会来这黄沙千里的荒芜之地和自己颠沛流离……,终究是自己拖累了他。

    意识到气氛不对。

    “玉树可有闹过除夕?”

    “没有……”江玉树的声音依旧处变不惊,淡淡如水,只是里面多了份浓浓的苍凉。“以前在府里我身子虚,避世将养,府里不让出门。听说除夕很热闹……”

    思绪忽然回到那一年,他和自己在一起几个月却落了个家破人亡的后果,心中愧疚蔓延……赵毅风轻声:“是的,除夕很热闹,街上很多人。玉树要不要去看一下?”

    “我?”江玉树有些犹豫,低头咬了下唇瓣,“我……双目不明……可以吗?”

    赵毅风凑近他耳边:“不要怕,还有我。我答应过你的,我们走吧……”

    手握玉箫,玉箫不动。

    “怎么?”赵毅风看着江玉树淡然稳坐,诧异不解。

    玉箫抽回,江玉树在手上扣了扣:“这碗好像没人洗……”

    赵毅风终于明白江玉树为何淡然不动了,这摆明是让自己洗碗。“玉树,本王已经答应下厨,这碗就让——”

    “殿下可知做事需善始善终。子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殿下这般不行啊。”

    圣人大家都搬出来了,这是要用文来说服自己,看来不妥协不行。

    赵毅风无奈摇头,淡淡一笑:“好。本王去洗。”

    抱起碗盏,赵毅风笑意悠悠的出了营帐。

    只要能让你感到温暖,下厨洗手作羹汤又何妨?

    待赵毅风整理完一切,江玉树也收拾好了自己。谢易牙还想蹭福气,赵毅风一记冷眼盯的谢易牙活活将要尾随的话咽回肚子里。

    谢易牙抱着斩离云泪眼汪汪的看着赵毅风将江玉树牵走。

    【二:愿颠覆天下】

    百邑城的大街,雪花纷扬。

    街市上热闹非凡,人声鼎沸。行人摩肩接踵,一张张笑脸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赵毅风牵着江玉树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受人潮涌动。

    “你打算去哪?”江玉树在赵毅风身后,不明所以。

    “上百邑城楼。”赵毅风在江玉树耳边朗声道来。

    江玉树一怔,“去城楼作何?”

    赵毅风撑着油纸伞,将伞倾斜向江玉树的方向,伸手抚落了他肩上的雪花。

    “送你一件礼物。”

    “我看不到,任何礼物怕是都没用。”

    赵毅风深情暖暖:“不会,你会看到的。”

    越接近城楼人越来越少,只有几个守值的侍卫尽职尽责。看到赵毅风的一刻,他们显然不敢相信,除夕之夜竟然能看到自己的主帅。

    热血蹿腾,激动问好:“主帅年安!”

    赵毅风轻轻点头,算作应答。饶是冷傲如斯,也让守卫们欢喜。

    “至此除夕之夜,幸苦诸位守护,江某感激不尽。”江玉树的话让所有人感觉到了自豪。看清玉公子多温和的人,对我们问好呢。

    纵使雪花肆意,他们也有昂扬的斗志和毅力在冰天雪地里坚守。

    “玉树,我们要上楼了。”将手里的玉箫紧了紧,赵毅风深情的看着他,旋即准备撩衣上去。

    江玉树轻阖了眼眸,忽的松手玉箫,一步一步慢慢摸索着走向城楼阶层。一点一点,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每一步走的都是那么艰难,扶着城墙,小心抬步,像个孩子般,蹒跚艰难。

    数九寒天,黄沙千里的百邑城在冬日格外寒冷,水滴成冰,雪化成凌。城楼上下银装素裹一片,每个台阶上都有着数尺寒冰。一步不慎,血染冰雪,炸开红梅。

    赵毅风急忙牵着他的手:“小心。”

    “多谢。”他温和一笑,将手抽回,扶上城墙。

    看着他一步一步摸索着走上城楼,赵毅风心中担忧:“石阶雪滑,我来帮你。”

    “不用。”江玉树淡淡一笑,算作拒绝。身子挺拔向前,一步一探寻,一步一摸索。“我可以上去的。”

    这个看不到光明的人,他是那么倔强傲气,竟然自尊到不惧黑暗。更不需要他人的帮助!

    守卫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定王执伞负手站立雪中,目送那个荏苒傲气的男人摸索着上了城楼。

    他没有拿玉箫,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他是第一次脱手玉箫,自己一个人摸索着上去。赵毅风没有去牵引,因为他知道:他决定的不后悔。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也是一个骄傲的人,更是一个倔强的人!

    他不愿做的事,没人能更改;他想得到的,他会自己去争取。

    这就是那个清俊文秀下的江玉树,也是赵毅风想用尽一生力气去爱的人。

    曾经温和孱弱倔强不屈的江玉树,如今清俊文秀荏苒傲气的江玉树,未来决胜千里傲世天下的江玉树……

    这样的江玉树是赵毅风熟悉的,也是他陌生的。

    玉树,你可知?来世与君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这句话,让我永生难忘。

    你温和外表下的坚毅,泠然姿态下的傲气,风趣言语中的谦逊——

    让我爱上了你,爱的无可救药,不可自拔……除了你,世间其余人,再也入不了我的眼,也入不了我的心。

    万紫千红开遍,都付断井残垣,唯独你,是我凡心一点。

    多么庆幸,当初和你双马并行,许你白玉琉璃,为你红妆十里……更让我欣喜的是当初没有强迫与你。

    你是我的骄傲和自豪!

    如果真有一天,我想让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一生一世都属于我——

    可自尊如你,坚毅如你,傲气如你,是不会接受的吧?

    你已因我家破人亡,我怎可再害你一世独殇?

    我的爱太沉重,你输不起。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将这份爱埋在心底,小心翼翼的永远守护着你。

    ——宠你入肤,疼你入骨。

    一直做你的眼睛,在你身边。

    像你陪伴我那样陪伴你——不离不弃。

    爱情,终究是场患得患失的戏……

    城楼上,两位少年,并肩而立。

    白衣,玄服,迎风招摇。

    城楼上烛火星星点点,颤颤跳跃,静静燃烧。

    一如星火燎原,斑驳细碎,霎时蔓延开来,连接一隅,照亮黑夜。

    古老的城池在这个寒冬中多了份浪漫与温柔。

    全城的人此时都看到了满城楼的烛火。

    歌声渺渺,火舞银蛇。

    灯意阑珊,雪花纷扬。

    却不抵那城上烛光中的暖意和那个冷傲男子眼中的深情。

    城下的行人迅速汇聚过来,静静的看着那满城的烛火将白衣男子的喜悦照亮。

    感受到微微跳动的温暖,江玉树诧异:“可是蜡烛?”

    “是的,蜡烛。”

    ——今夜这座城楼属于你。这城楼上的温暖烛光属于你,这万家灯火都属于你,也只能属于你。

    牵起他的手,伸手触向远方:“玉树,你感受到了吗?”远处万家灯火,温暖四溢。

    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来回轻晃,感受烛火温暖在指尖游走。

    “这是……家……”江玉树笑容纯粹澄澈,真实如初。

    他在他耳边道来:“用这万家烛火换你真心一笑,本王不负近日奔波。”

    将玉箫递给他,赵毅风眼含柔情:“曾经你说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今日,我用万家灯火送你一隅温暖。这份礼物你可满意?”

    笑意直达眼底,他说:“多谢。”

    手握着他的手,静静感受烛光流溢,万家灯火汇集一方。

    城楼上,两道身影再次重叠。

    失了威仪,违了礼法又如何,这万里河山,有赵毅风的地方就是江玉树的家,有江玉树的地方就会盛开一抹傲然天地的樱红……

    看着静静品味烛火温暖的男子,赵毅风喃喃道:“四海为家,四海即天下,我愿颠覆天下给你一个家,博你真心一笑……”

    “嗯?”江玉树神情疑惑,似乎听到了什么。

    “没…没…没什么……”他结结巴巴,佯装淡定。

    赵毅风在江玉树听不到的地方自言自语:“若有一天,我逆了这天,覆了这地,篡了礼法,用江山作聘,娶你为妻,你可答应?”

    我愿为你颠覆天下,让你光明正大,只是到那时,你可愿嫁我?

    “灯火,很暖。”他合目感叹,对于赵毅风的呢喃自语,他好似听清,也好似未听清。

    赵毅风也不知他心里想法。这一切的答案就像烛火停歇瞬间,袅袅白烟起,消散在寒风凛冽的空中。

    江玉树不会想到,几年后的赵毅风真的为了自己颠覆天下,血染这一夜的万家灯火……

    而他也不会料到,在他将这份沉重的聘礼送到自己面前时,自己会答应——嫁给他!

    赵毅风曾问江玉树是否喜欢烟花。

    江玉树只说了四个字:烟花易冷。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而他要的是——万家灯火,温暖一生。

    《玉书风笔录》开卷载:

    泓玉年间,独不见烟花。

    朝臣不解:为何姜国无烟花?

    帝默然一刹。

    答:烟花易冷,人事易分——他不喜欢。

    至此,姜国百年,再无烟花。

    适逢婚丧嫁娶,鞭炮奏乐,白蜡红烛皆可。

    惟,烟花禁。

    【三:切肤入骨痛】

    正月十五,到了。

    这个让谢易牙害怕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看着眼前眉间樱红似滴血的人,谢易牙内里打颤,仿佛那次落不秋施针的场面就在眼前。

    那众多的蛊虫仿佛在身上游走,瞬间将自己小小的身子蚕食殆尽。

    “公子,我怕……”谢易牙颤巍巍的朝在浴桶中等待施针的江玉树示意。

    江玉树竭力忍住身上蛊虫游走的疼痛,笑着鼓励谢易牙:“易牙莫怕,你识记药草一年多,又有落叔叫你施针法子。你依着落叔的嘱托来。”

    谢易牙咬着下唇,话里打颤:“公子,你痛吗?”

    江玉树冲谢易牙微微一笑:“不……疼……的。”

    孩子步步慎微的走近江玉树身边,低声道:“公子,我学医不认真,怕弄痛你……”

    “易牙无须担忧,按落叔教的做就是。这一步迈出,助你医术进益,来吧。”江玉树说完,轻阖了眼眸,温恬风淡。

    看着浴桶中静候自己,信任自己,用自己身子给自己试针的人,谢易牙害怕,却也想哭。

    自己本是他收留的孤儿,又有什么值得他对自己这么好?

    深吸一口气,疏散心里的恐惧。谢易牙终是拿起案几上的银针。

    燃火、过针、炙烤、针红。

    袅袅水汽中,江玉树从容淡定。

    走至江玉树身边,谢易牙轻吐一口气。看着江玉树身上的情况,手犹豫,针起针落,终究是不敢下针……

    袅袅的水汽迷蒙了眼睛,高温炙热加速了蛊虫的游走速度。

    白皙肤色染红,红色的小点游走移动,顷刻连接一隅,形成一颗宛如豆粒的凸起。

    谢易牙闭了闭眼睛,咽了咽口水,再睁眼,眼神中是脱于成人的果敢决绝,不再颤抖害怕。

    数道银针将豆粒的凸起定住,每一针都嵌进眼前人的身体中,红色的小点蛊虫瞬时停歇。

    谢易牙将所有蛊虫凸起定住后已经是满头大汗。

    水汽弥漫,帐内温度攀升。

    帐外料峭的寒风刮在身上,大抵也不抵江玉树的入肤之痛吧……

    他轻阖眼眸,安静的没有丝毫声响。

    看着安静的人,谢易牙担忧:“公子,是不是很痛?”

    “不痛的,易牙……很勇敢,继……续。”语气颤三颤。

    看到江玉树唇上的血痕牙印,谢易牙害怕,担忧,心疼,终是抑制不住的哭了出来,“公子,你骗人,很痛的,你唇上都流血了。呜呜呜~~”

    听到谢易牙的哀嚎哭喊声,守在帐外的斩离云不耐,“孩子你莫哭,快些施针,过了时辰,公子性命堪忧。后果不堪设想。”

    性命堪忧……不堪设想……

    不行,公子不能有事,他那么美好……

    谢易牙一个激灵,也管不得脸上的泪水,迅速走近江玉树。利落的将江玉树身上的银针拔了。又捡了弯钩银针,在烧酒中过一道,又迅速在烛火上走过,直至银针尖端发红。

    “公子,易牙要开始下针了,你忍忍。我会轻点儿的。”

    江玉树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手持银针,谢易牙一步一步走近他,终是将那段发红的弯钩银针嵌进江玉树身上的凸起。

    探不到凸起中的蛊虫,谢易牙哆嗦着手将弯钩银针转三转。

    “嗯……”

    谢易牙一抖,惊恐的看着江玉树:“对不起,公子,易牙——”弄痛你了。

    “无……事,易牙……很好……”说完这话,他已然脸色虚白,冷汗滴答。

    谢易牙竭力忍住心中的害怕担忧,将银针旋转一道,寻到那阻隔物,轻用力一拉。

    一道细如银丝的蛊虫被抽出。

    呼吸一窒,眼眸大睁,曾经还是白色透明的蛊虫,现在竟然变得有些粉红。

    似是难以置信,再次下针找寻。

    谢易牙脸色发白,这蛊虫怎么会变成这样?

    “公子,这蛊虫不正常……”

    江玉树竭力扯出一抹笑:“不……妨……事,易牙……下针……”

    每一针下去,血蜿蜒一道,浴桶中的水迅速变化。红艳艳的一片,让谢易牙觉得自己像置身在幽冥地界。

    看着江玉树越来越虚白的脸色,还有那唇上的血痕斑驳。谢易牙虽心疼,却只能木木的转动手上的银针。

    谢易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完针的,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救他,不然过了夜半,蛊虫游走进入心脉,这个爱护自己的人或许就不在了。

    江玉树全程安静无话,除了自己下针不慎他轻哼之外,他安静的像一汪碧潭。直到很久以后,谢易牙还是不能忘记那一幕——

    全身血水流溢,脸色纯白剔透似随时会碎掉一般,那说话声音颤抖的似线随时会断掉一样,水润唇上尽是血痕斑驳,那好看的远山眉紧皱散去了温和。

    浴桶中红艳艳的一片,惊炸灵魂深处的恐惧。幽冥死亡气息骤降。

    可那个坚毅的人啊,从始至终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

    一个时辰的担惊受怕,神思紧绷。

    施针完后,谢易牙直接栽倒在帐中。

    斩离云进账就看见谢易牙软趴趴的倒在地上,一脸冷汗。

    浴桶的江玉树早已疼晕过去。

    “玉树,今日十五。本王做了元宵,可要尝尝?”赵毅风人还未到,声音先到。

    斩离云大惊,看着气力精力流失的江玉树,迅速将人抱起,套了衣衫。

    因为他深知,以江玉树的傲气,定不会让赵毅风知道他身中蛊毒一事,更不会将自己的脆弱展现。

    他虽温和,但是傲气!

    烛火一闪,帐内昏暗。

    营帐门口,赵毅风不解:“玉树,可是睡了?今日元宵佳节,本王做了元宵,可要试试?”

    帐内无人回答,只剩下冬日寒风吹动旌旗摇摆的呼呼声。

    “玉树……”

    无人回答。

    “玉树,可是睡了?”

    还是无人回答。赵毅风暗觉不对,平日他也不会睡这么早,这个时候他惯常煮茶,为何今日……难道?

    “玉树,发生何事?”赵毅风话里满是担忧,旋即准备撩帐不请自入。

    “公子睡下了,殿下请回。”斩离云的声音传来。

    赵毅风狐疑,今日十五,本是喜庆时候,他怎会歇息这么早?

    “玉树,你可真的安好?”他不安再问,隐隐预感不详。

    无人回答,风过天地寂静,空中血腥气漂浮。

    血腥?他帐中怎么会有血腥味……

    “玉树!”赵毅风一把撩帐进内,正好遇上斩离云点完蜡烛,牵着江玉树到茶案边坐下。

    看着他安好,心下暗吐一口气。“本王以为你……,所以不请自入。玉树莫怪。”

    江玉树伸手一个请的动作,“殿下请坐。”

    赵毅风顺势撩衣坐下,干咳两声,伸手掩了掩:“抱歉,扰你歇息。”

    江玉树竭力扯出一抹淡淡的笑,“今日十五,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殿下特来为江某掌勺,江某何来见怪一说?”

    听他说话底气不足,赵毅风猛然抬头细细定看江玉树,只见男子脸色唇色虚白,毫无血气,发丝垂落几缕在胸前,只是精神看着不错。让他不解的是那眉间樱红淡了。恍然忆起,曾经去竹楼找他时,他也是这般语气颤颤,苍白剔透。

    赵毅风心下越来越狐疑,这樱红反复变化是不是和十五月圆有关?

    “玉树,你眉间樱红好似不正常?”

    江玉树平静无波:“江某说过,樱红三点不妨事。殿下过忧。”

    赵毅风怀疑:“本王上次来寻玉树,也是十五这日,这樱红是不是和月圆之日有关?”

    江玉树轻轻拧头看向赵毅风,笑这解释:“江某身子不似常人热络,血气滞后所致。”善意的谎言,掩埋傲气的灵魂。

    看着他浅笑中的笃定,赵毅风安心不少。“那就好……那就好……”

    “本王做了元宵,玉树可要尝尝?”都道君子远庖厨,可为你洗手作羹汤也是一种幸福。

    竭力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他笑的洒脱:“当然!殿下手艺一绝,江某荣幸,口福不断。”

    赵毅风见他答应,利落撩衣去了后勤。

    感受灼热气息消散,江玉树一阵虚脱,瞬间栽倒在案几边。

    斩离云疾步过来,扶起栽倒的人。“公子,还行吗?”

    眨了眨眼眸,疲累袭来,身上无力。江玉树轻吐一口气,颤声:“还好……还能……撑过……元宵团聚。”

    斩离云收回手,不解的看着江玉树:“公子为何要非要吃那元宵?”

    江玉树静默,没有回答斩离云的话。

    斩离云定定的看着江玉树,他浅笑温和的模样,让自己觉得像置身春花烂漫时节,和煦温暖游走……

    一瞬间恍然:温暖!他要的是温暖,不孤单。

    赵毅风再次回来时就看到案几边静候自己的人,心里微漾。

    闻到一股香气,江玉树挑眉笑意悠悠,夸赞:“殿下乃厨中担当!”

    赵毅风脸色红了红,有些不自然,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玉树谬赞。”

    接过赵毅风递过来的元宵,江玉树摸索找寻,入口一粒。

    幽幽一叹,颇有调侃:“嗯……,江某在百邑城浪迹逍遥,承蒙殿下不弃。看来江某是有口福之人。殿下这厨艺担当,若日后没有银钱,何不考虑经营酒楼,也好日进斗金。”

    赵毅风看了看江玉树,“你以为本帅愿意天天掌勺,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到本王做的珍馐?”本王的珍馐认人,那个人只能是你。

    江玉树笑笑,又送了一颗元宵入口,心里温暖流溢。

    看着江玉树苍白的脸,赵毅风心里担忧,十五年假一过,百邑城又要忙起来,所有的事物压在自己和他身上,以他的性子,只怕大小事项也不会放过。

    放下手中的碗,赵毅风神色凝重:“玉树,上次你和本王说的治理百邑城风沙一事,本王没有丝毫眉目。这百邑城风沙不断,治理一事,谈何容易?”

    江玉树放下手里碗,竭力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不让眼前人看出端倪。“江某研究地图多日,百邑城风沙绵延,是因为土地皆是黄沙板结,要想治理,先要固土。”

    “固土?”这和风沙有何关系?

    “知道殿下不解。江某眼睛不便,所以有事劳烦殿下。”说完这话,江玉树俨然已经累及,额头边汗水滴答。

    赵毅风怀疑的看着江玉树脸色变化,感受他不稳的气息,再次发问:“玉树,你身子真的是血气滞后所致?”

    江玉树轻轻点头,算作默认。

    盯着江玉树清俊虚白的脸看了一会儿,除了虚白,气息不稳,无甚异常。心下暗松一口气。

    你可要安好,说好的要一直这么岁月静好下去的……

    “玉树说有事劳烦本殿,不知是什么?”

    “殿下可知‘梭梭’?”

    赵毅风不解:“那是什么?”

    江玉树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布帛,递给赵毅风,赵毅风接过细看,是一株植物。

    “梭梭生于沙地,命里顽强,没有水也能长久存活,用它来治理百邑城风沙,用不了三年,百邑城将会成为一片绿洲。”

    听他说完,知道梭梭可以解救百邑城风沙,赵毅风心内欣喜,激动难掩。

    “玉树……”

    轻眨眼眸,江玉树淡定从容,实则在赵毅风看不到的案几下一支银针直扎血海穴一处,丝丝血水染红了白衣。

    斩离云在江玉树身边只看到他背后一片濡湿粘滑,袖中的手竭力死死握住,还是不可避免的颤抖。

    “这元宵江某吃了,风沙的法子殿下也知道了,殿下不歇息吗?明日年假一过,百邑城一切都将走入正轨。殿下还是早些安歇。”

    赵毅风想着闯入他帐中,扰他歇息,本是自己不知礼,旋即柔和了神色。“好!本王不扰玉树歇息。”说罢,撩衣起身。

    江玉树心下暗吐一口气,体力不支,遥遥欲倒。远走的人忽的步子停住,感受到他没有离去,江玉树忽的挺直身子,一派云淡风轻模样。

    斩离云看着赵毅风停下步子,又看了一眼江玉树的脸色,心下担忧:公子快撑不住了……

    只见赵毅风回头深情看着江玉树,眸中尽是不放心和担忧。“玉树当心身子,本王说过:你是百邑城的半城烟沙!”

    这次是真的沉步离去,灼热消退。

    轻阖眼眸,嘴角一抹纯粹真实的笑。

    他说:玉树一人可挡半城烟沙!

    他也说:一人挡全城太辛苦,剩下一半我来挡!

    待赵毅风完全离去,再也不见沉稳的脚步声后。

    江玉树抽手血海穴处的银针,一阵无力,瞬间栽倒在案几上。

    斩离云大惊,伸手拭额头,一阵滚烫,冷汗粘附。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