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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苍茫,掩埋于皑皑白雪之下。
此时早已入四月初夏,昆仑山的雪仍未有丝毫解冻的意思,寒气从脚掌慢慢透到额头,哪怕修行者也要在体内默运修为取暖。唯有头上阳光已愈发明媚灿烂,在冰雪间映射出一片晶莹炫目的色泽,一眼望去,天地万物银装素裹,却分外妖冶。
昆仑山主峰堕雪峰如擎天的玉柱突出于山脉之上,探向云霄,俨然是炎黄域第一高峰,即使恨不得在所有方面压过雪域的长白山阴阳涧在地势高度上也不敢与之相比。
千年前,堕雪峰并不似今日这般高耸惊人。雪域始祖曾在峰巅破境入封天,于是白雪冰封天地。而后堕雪峰因昆仑雪域护宗的寒气大阵笼罩,冰层不断变厚寸寸生长,积累千年方化为如今模样。
堕雪峰上,迎雪殿内。
“陆子逸已经决心希望雪域给予他核心弟子待遇。”白月昙说道,尾音里藏匿着一声叹息,声音好像交融的雪水,无力横流中偏还有些僵硬难化。
这件事他们在苍阑返回前私下提及时,白月昙便极力反对。不是她嫌弃陆子逸的资质不足,而是这件事,她很难开口,也很难被允许。
她不愿意面对这个人,这个像横亘在舟楫前的冰川又如阻挡在道路前的深渊般的人,但她身为圣女又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服从的人。
在她面前,一把白藤交椅高高置于汉白玉石阶上,其上端坐一男子,五官硬朗,看似不过四十余岁,却已须发尽白。
他是昆仑雪域的宗主白惊鸿,真实年龄已经过百,修为封天后期,其实力在偌大炎黄域也排在最前列。
他左手端一杯酒,酒水浑浊温热,升腾着袅袅白雾。他右手中持着冰雪制成的书简捧读,时而点头赞叹时而露出深思之色。
那正是雪无晴赐予白月昙的《雪陨天经》融元篇注疏。
“陆子逸?”白惊鸿已听白月昙提过此人,出身于在阴阳涧的威胁下举族藏匿的小小陆家,二十八岁的夺天初期,心性天真软懦,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九天宗门核心弟子。
“是。”白月昙补充道,“他亦走出了最后一关幻术,这一点冥都的杨真都未能做到。”
“而且,这件事是始祖亲自吩咐的。陆子逸既然走到了最后,便应该得到属于他的机缘。始祖没有另外的资源,所以允诺若陆子逸答应加入雪域,便享受真传弟子待遇。陆子逸只求做核心弟子,大概是不想惹人非议。”
白惊鸿挑起一侧的白眉,始祖是千年前的人物,白惊鸿对她的性情一无所知,但雪无晴的因果论,白惊鸿是不肯接受的。
“他除了消耗资源,能为雪域带来什么?”
白月昙想着宁殇的交代,硬着头皮说:“他能够带来小师祖的庇护。”
“什么小师祖?”
“宁殇……已经被始祖收为弟子。”白月昙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始祖非常看好小师祖的潜力,将遗迹的秘密托付给他,希望他飞升后……将某些东西带给始祖。”
白惊鸿霍然抬头。
此前听着白月昙讲述关于此次遗迹的经历,始终没有抬头,似是沉醉在对雪简的参悟中。直至此时,他才从雪简上移开视线,落在白月昙身后的黑衣少年身上。
少年笔直地站着,没有面对一宗之主的拘束也没有自持师祖的身份。他的身形修长而略有些单薄,长发斑白,眉眼清澈俊秀,气质中七分淡漠三分妖邪,像是从深渊中破雪而生的漆黑的竹,又像是从云端坠下刺在漆黑岩石上的雪亮的剑。
这个少年,是始祖的记名弟子。
也就是他的师祖。
……
……
炎黄域的修行之道虽然十分落后,却也知道天外有天,仙人指就六座金桥、阴阳涧的大祭典、大冥王朝突然崛起,无不提醒着挣扎于凡间的融元境修行者们更大世界的存在。
但炎黄域多少年没有提过飞升这两个字?
炎黄域天道所能约束的修为极限是封天巅峰,修为突破封天境,便能挣脱天道束缚飞升更高层次的世界,这是天下修行者公认的事实。
没有人知道炎黄域是否曾有过凡人苦修飞升的辉煌过往,但近三千年来明确记载的历史无情地告诉众人,封天巅峰的瓶颈,从来没有松动过。
这究竟是因为修行的人天资不够还是炎黄域的水土不够,换句话说,下界稀薄的天地之力是否能够支持修行者突破封天,至今还没有定论。
最近一次关于飞升的争议便是千年前雪域始祖莫名失踪,有人曾猜测她是突破天地飞升而去,但那时的雪无晴展现出的实力尚还不足封天巅峰,这一说法自然没有被证实。
依照白月昙的说法,始祖本就是上界降临的神人,这一点白惊鸿可以接受,但始祖居然说出了,宁殇飞升后。
这句话一是道破了炎黄域千年争论不清的问题,二是极大地肯定了宁殇的天赋。
白惊鸿从白月昙的描述中对宁殇稍有了解,十六岁通天,却有开天境界的实力,饶是白惊鸿见多识广也闻所未闻,这样的天才资质绝对凌驾于白月昙和孟离之上,日后飞升或许也有些可能。
这样的天才加入昆仑雪域,数十年后待他成长为炎黄域第一强者,能够以一己之力挑起九天宗门的大梁,白惊鸿是乐意之至的。
但是宁殇不会是雪域的弟子,而是祖宗。他用的词,不是挑大梁,而是庇护。
白惊鸿百年里从未真正感受过这两个词语的意义。
他的目光扫过宁殇,试图以境界的超然将他看透。
然而他没有料到,宁殇微微一笑回以目光,白惊鸿看到宁殇的修为境界,不过是初入通天初期。
而他再看不清其它。
白惊鸿深深看了宁殇一眼,开口说道:“我敬小师祖一杯酒。雪域地处高寒,还需些辛辣之物来暖暖身子。”
他抬手一送,酒杯平平飘向宁殇,宁殇伸手接过,酒水没有升起一丝波纹。
酒杯是白玉雕龙的小杯,白气依旧升腾,只是其中的酒已然冷透,一层薄薄的浑浊的冰盖在其上,映着宁殇的面容模糊不清。
白惊鸿口中称宁殇为师祖,却以辛辣和寒冰作迎,用意不言而喻。
宁殇笑了笑,在掌中运气,一道道热流在他指掌中最细微的经脉中流转,冰层随即解冻,然而宁殇并没有喝。
他依然运转真气,将酒液缓缓蒸发。
白惊鸿眼神一凝。
“酒可暖人肠胃,亦可烧人心肝。我不喜欢喝酒,我喜欢喝茶。”
宁殇在杯底均匀地撒上一层茶叶,招手之间一束洁净的白雪犹如白虹落入玉杯,转眼在宁殇手中化为沸腾的茶水。
“我敬宗主一杯茶吧。居高俯瞰使人眩晕,而饮凉茶能淡人欲念。”他笑着说道,手腕一转将白玉杯送回。
阴阳两道劲气旋转化为小盘托着玉杯稳稳飞到白惊鸿掌中。须臾之间,阳气散去,阴气将沏好的茶水冷却。白惊鸿看着茶杯中细碎的白色小瓣和大块的冰碴,正对着杯口的眉头挂上了点点白色的霜。
白月昙有些不解地看着宁殇,这样的举动未免不敬,白惊鸿从来不是好说话的人,软磨尚难让他松口,何况他这样与封天强者硬抗。
茶是茉莉,谐音没力。宁殇加了很多,再用冰猛镇猛激,浓香疯狂向外逸散,几乎要呛得人喘不上气来。
这是一种态度。
白惊鸿沉默片刻,举杯一饮而尽,冰碴被咀嚼得轻轻作响。
这也是一种态度。
……
……
白惊鸿仰头将冷茶喝下,手中还端着凉意刺骨的玉杯没有放下,目光已仿佛编织成一座囚笼死死笼罩在宁殇头上。
宁殇从容地面对着白惊鸿,唇边微笑一如往常。
面对着宁殇清亮如冰水的眼瞳,白惊鸿心中升起一种极度不喜的感觉。
或者说是,不安。
宁殇以一杯冰茉莉茶告诉白惊鸿,他无法压制这个少年,无论身份,天赋,还是性情。他没有打压宁殇的理由,也缺乏对付宁殇的手段。宁殇可以不做他的师祖反过来与雪域为敌,但雪域,没有底气面对未来的炎黄域第一强者。
他明白了,所以他不喜,所以他不安。
“宁殇小师祖的天赋心性,惊鸿领教了。”白惊鸿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始祖眼光极好,能将小师祖收入门下,来日雪域在炎黄域重振威名便指日可待了。”
他喝下宁殇的茶,表示他承认了宁殇的存在,即昆仑雪域将承认这个便宜祖宗,因为他的天赋,更因为他的神秘。
宁殇笑着摇摇头,“我天赋低劣,只有区区通体境,只是被师尊收为记名弟子罢了。且师尊也有吩咐,此事不可外传,以免我给雪域丢人。”
听宁殇表态不会公开身份来分雪域的权力,白惊鸿心里稍松,同时亦皱了皱眉,“小师祖究竟有什么想法,还请明说吧。”
宁殇懒懒一笑,不无讥讽地道:“宗主实在多虑了。”
他偏过头,不再看白惊鸿,视线游移到殿外,看着庭院里挂着冰凌的树梢发呆。
雪域坐落昆仑至高之地,树木很难存活,存活下来的也大都是几百上千年的灵植古树,长势早已不复喜人,经年被冰雪寒风摧残的枝干上遍布着疮痍裂痕。宁殇看过来的时候,正是庭前那树最后一片枯叶从枝头跌落之时。
薄脆的尸体在空中分崩离析,碎片被微风卷走只余叶脉落在惨白的雪里。
宁殇有些惋惜,这棵老树千年来扎下的错综的根系,终于因衰老而被严寒冻烂了,来年再难抽出新绿。
白惊鸿不喜欢宁殇,宁殇更不喜欢白惊鸿这贪恋权位的百岁老不死。
雪域传承了一千年,比阴阳涧和大冥王朝都要长,比这棵老树还要老。九天势力高处不胜寒,再小的弊病在这个高度都将被数十倍地放大。
就像枝叶的糜烂是因为根的腐朽,就像堕雪峰冰冻数千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九天宗门的衰弱,绝不会仅仅因为功法的陈旧和阴阳涧的打压,更是这个庞大臃肿的势力骨子里的腐烂。
可想而知,白月昙身为雪域圣女,为人处世却天真得好像从未掌控过丝毫权力,昆仑雪域的宗主长老恐怕均脱不了干系。
雪域的根烂到了何种地步,日后还能否焕发新生,宁殇不知道,也不想过多关心。
在与白惊鸿为首的雪域高层这样一种相看两厌的状态下,宁殇可以为了雪无晴的因果维持他与雪域的关系,却绝不会将自己看作雪域的一员。
“我素来懒得掺和因果世事。昆仑雪域毕竟是师尊留下的一分因果,与师尊的气运有关联,所以我会来这里。”宁殇看着窗外,对白惊鸿淡淡地说,“师尊收我为徒,我只管负起其中的因果责任,我不会让雪域死在阴阳涧的手下,但你们自己的事,你们好自为之。”
白惊鸿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白玉杯子,掌心的寒气随即消散而去。
“小师祖的淡泊惊鸿十分钦佩。但话虽如此,师祖身份崇高,总不能让弟子们乱了辈分。”白惊鸿沉吟片刻,忽看了白月昙一眼,而后对宁殇说:“雪域圣女十几年来无所作为,不妨……封小师祖以圣子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