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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二等几个亲兵怕杨寄不耐烦,赶紧上前劝:“夫人,这会儿有啥事,等这里忙完再说。将军现在心里急,这是全营的大事,也是姑臧,乃至凉州的大事。夫人等一等吧。”
唯有杨寄,倒扭过头来,直视着沈沅问:“你说说看,什么主意?”
沈沅见他肯听,心里松了松。她指了指地上的积雪:“姑臧大寒,不过是下了一日的雪,窗户下的冰凌已经结了老长,你看这些士兵,头发上滴下的汗珠也是瞬间就凝成了冰粒子了,这真正是滴水成冰!若是嫌壁垒的牢度不够,可否打了井水浇上去,凝成一层冰就等于在这土夯的墙外头加了一层大青条石的城砖。”
杨寄没听完就明白了。时间紧迫,连‘谢’字都来不及说,连连吩咐人去深井里打水。井水不冻,但是打上来不过片时,上头就是一层薄冰。均匀地浇在土墙上,少顷就凝了一层冰壳儿。
他们干脆熄了松明火把和羊角军灯,接着天上的星光和地上反射的雪光,蚂蚁递食一般在壁垒边递送水桶。一根根手指俱是冻得通红,而身上汗流浃背,累得要命却不敢稍作喘息。
天黑透时,遥远的铁骑已经近至里许。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手里的松明火把在晚上的北风中忽明忽暗,连成长长地一线,如同一条火线横亘在乌青的天地交接处。再近些,便可看见他们的人和战马都用着铁甲,倒映着火光。
“也不很多。”杨寄打眼估计了一下,“一两万的样子。我们这一营大约也是这个数。还有几支队伍在姑臧城的另一头,赶紧用火光知会城楼上的守兵。”
他的心略定了些,拍了拍身前壁垒,那里已经被冰层冻得硬邦邦的,估计一般的刀剑也只能砍出白印子来。
骑兵速度极快,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已经近在咫尺。突然,前锋的马匹嘶鸣着蹶倒了几匹,骑兵们勒住马慢了下来,几名前哨下马在土里捋了几把,拉出了一串铁蒺藜。还未反应过来,守在壁垒前十余丈的木栅栏处的箭镞也铺天盖地地飞出去,势头之猛,硬生生把那支队伍压得退了回去。
杨寄估摸着箭已经射得差不多了,举起号令的火把挥了挥,示意弓箭手退回军营的壁垒后待命。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骑兵那里先耐不住了,又发起了第二轮攻势,这次小心翼翼先派出一支步兵,人工扫除了地上刺脚绊马的铁蒺藜。突破了铁蒺藜阵,再是重骑,一举冲破木栅栏,来到壁垒之下。
杨寄不多言,一挥手里火把,大家心知肚明,全数蹲在了壁垒的雉堞后。杨寄也熄灭了火把。这一下,他们在暗处,而骑兵在明处。
看打扮,这是一支北燕的胡骑,铁盔边缘垫着丰厚的羊皮毛,半张脸都被遮在高高的皮领子里。铁甲上积着雪花,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闪着橙红色的光。他们先放了一阵箭,箭镞打在冰层上发出打滑的“噗噗”声,接着又靠近了用擂车,但之于厚厚的冰面,坚固得铁一样,无疑也是蚍蜉撼树。
“客人来了!茶水招呼着!”杨寄突然怪喊一声。旋即,早早预备好的滚水沸油“哗啦”一下朝壁垒下招呼了过去。被烫到的骑兵哇哇惨叫不已。之后,弓_弩大作,冰渣子水和滚开水轮番供应。北燕骑兵见势不妙,他们本就是机动作战最灵,犯不着在城池壁垒上损兵折将。只听一声锣响,马匹被圈过身子,飞驰而去。
“追不追?”
杨寄看了看壁垒下,已经是坑坑洼洼结了冰。他们的骑兵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冰雪里做过战。于是他摆摆手:“不是追击的时候。倒是要赶紧往城里递信,小心他们劫掠其他几座城。”
这一夜很难入睡,杨寄靠着露天的火盆,坐了一夜,随时警惕北燕骑兵的反攻。好在一直到天亮,也都还相安无事。
东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四处慢慢明亮起来,四野茫茫俱是白色,远处的沙柳和胡杨似一道道黑黢黢的剪影落在天际。而洁白的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斑斑驳驳的血迹,冻住在这片琉璃世界里,仿佛昨夜的刀兵仍不曾离去,记录着人类最黑暗的一面。
杨寄起身,两条腿都冻木了,他说:“拿点酒,给大家伙儿暖暖身子。”
身边人也说:“夫人那里刚刚传话过来,她和家里的仆妇们,大早起来烧了羊肉羹和麦屑粥,多多地放了葱姜,给大家暖身子。”
杨寄冻僵的脸上露出暖心的微笑,后半夜紧张地蹲守,其实是极无聊的,脑子里乱纷纷就在想沈沅和阿盼,若是壁垒失守,他们一家子就断送了。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不已。
转眼,羊肉羹和粥送了过来。杨寄和士兵们一起,拿着瓦罐从大锅里捞了稠稠的一罐,也顾不得粥是粥,羹是羹,混在一起下肚则罢。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糊涂饭,因着烹调的高妙,还是鲜美异常,带着葱姜的芬芳和胡椒的辛辣。暖暖一大罐下肚,不仅撑得打了个饱嗝儿,而且浑身变得热腾腾的。
恢复了元气,他起身抖动抖动腿脚,站在雉堞边张了张四野,说:“派些人,和我下去巡查一下;派些人,到姑臧周围的几座城报信;还有,飞骑回建邺,把胡骑偷袭的事情汇报给陛下。”
外头,裹在一片琼宫瑶殿的雪景中的,是惨绝人寰的景象。
出了堆雪的木栅,死人、死马,全盖着薄雪,或结着薄冰,死人露出的脸庞悉数冻做浅紫色的冰雕。杨寄瞥见几个年纪小些的士兵有瑟缩之色,淡淡道:“怕也没用。今日我们强,就是他们死。如果你们畏首畏尾不如他们强了,那么,冻成这副形容的就是我们自己了。喝两口烧刀子,长长胆子,下去翻一下尸首,有啥还能用的,别浪费。”
他还是那个悭吝鬼,瞧着精工制作的箭丢了一地,还有胡人们精致的盔甲、兵器,马身上的披甲,连同胡人穿惯的羊裘、鹿裘衣裳,不嫌腌臜的话,其实都是好东西。
“咦!”一个在地上翻检的小士兵突然惊呼一声。
“怎么?”众人过去,顺着小士兵手指的方向一看,有几个年长点的笑了:“这不正常么?胡骑不带步兵,喜欢用抓来的‘生口’探路,清理障碍。这些穿着单薄的、没有马骑的,大约就是哪里虏来的奴隶。”
“但是……”小士兵惊惶地睁大着眼睛,“这个还活着!胸口温温的,刚刚抽了一口气呢!”
这个人被压在几具尸首下面,肚子下头又垫着几具尸首,竟然在这样的寒夜没有被冻死。他身上披着一件烂羊油一样的羊皮袄子,里头是件单薄的棉衫,瘦小轻巧得羽毛似的。冻得出了紫色“萝卜丝”的脸上,眼睫微微扇动了一下,裂开好几道血口子的嘴唇也翕动着,似乎在讨水喝。
一个自诩懂点门道的士兵上前检查,在胸口上一按,嘴半天没有合上。杨寄焦急地问:“怎么,到底死的活的?”
那士兵回头冲杨寄呆愣愣地眨着眼睛:“活是活的,而且……是个女的……”
“你怎么知道?”
问完,大家已经明白过来,自然是胸脯上另有玄机。
听说是个女的,这群大小爷们都起了怜弱的心思,大声彼此招呼着:“快快,有温水的拿一壶,救命的!”有一个叫:“快快!抱怀里,得点儿人气儿才有望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这凭空变成了好事,几个人虎视眈眈的,只差要打起来了,最后和稀泥道:“咱们抱着算啥呀,让将军辛苦一下吧。”还冲杨寄挤挤眼。
杨寄啐了他一口:“扯蛋!叫发现的那个小鬼头抱,年轻人火气旺,抱着暖和。”
大家小心翼翼灌了温水下去,又贴身暖了一会儿,那个女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眨着眼睛,麻木地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又茫然地闭上了眼睛。
“再找找,还有没有活的!”大家来了劲儿,四下翻起死尸来。那些作为“生口”驱使的奴隶,竟然有多半是各个年岁的女子,有的大约是赤着足在雪地里走了很久,脚趾都冻掉了;有的大约被赶着找绊马的铁蒺藜,脚底和身上都是被铁刺划出的深可见骨的血口子,血液被冻结在皮肉里;有的即使没有碰到铁蒺藜,身上也满是斑斑驳驳的血迹,撕开衣服可以看到身上鞭痕、刀痕、指爪痕不一而足……
而且,没有一个再是活的了。这些可怜的女子,不知究竟经历和遭遇了什么。
杨寄直起身子,想起壁垒里自己的妻女,若是营地被攻破,只怕也会沦落做其中的一员;又想凉州各郡中的百姓,若是城池被破,只怕更多人会成为胡骑的奴隶和“生口”。“狗_日的王八蛋!”他忍不住骂道,“老子非把你们赶回戈壁草原上去不可!再不许你们进我们的中原!”
“将军,尸首怎么办?”有人用刀戳了戳冻得铁硬的土地,挖坑埋了大约是做不到的。
杨寄叹了口气:“这时候,也顾不得了。死人和死马堆在一起,放火烧了,求个干净吧。”
东方的日头升了起来,在深秋的积雪云中一丸赤红格外夺目。但随即,广阔草场上清扫出的一块空地,尸体燃烧发出的火焰更加亮得刺眼。
杨寄掩了掩鼻子,又放下手,对那堆火稽首一拜:“我杨寄,不知道你是敌人,还是百姓,但是既然死了,众生平等,来世投胎,找个安乐地方吧……”
世间乐土何处寻?
不可说,不可说。
茫茫雪野,绛红色的战袍在黑色的马背上飘飞,整一支队伍逶迤在刺目的惨白中,猛然间瞪视的话,竟有一种大地裂开,地狱乍现的错觉。
天空中一只寒鹰滑翔而过,其声凄厉、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