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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祉放下手中的茶杯,这般问了一句之后,随意地望了许宣一眼,等着他的回答。桌上的菜肴残羹还来不及收走,这桌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胃口不太好的缘故,很多菜肴也只是稍稍动了动筷子,眼下几只苍蝇无聊地来来回回地飞舞着。很多人望着许宣,心中都有些想法。
春风亭前的对话眼下一直是众人的焦点。自方纪达扔出那杯盏之后,随后的一通斥责与痛骂开始,众人就有些期待事情的后续。许宣在临仙楼做的事情,以及鲍家的遭遇,眼下已经被很多人在很多场合里听到,因此都知晓他并不是一个吃了亏不还手的人。也便是这样,众人都想看看他会对方纪达带着明显侵犯性的态度做何应对。
方家同鲍家是不同的,几代下来本身算得是积善之家,即便是方纪达本人,虽然很多时候有些傲气,不把一般人放在眼中,但那在很多人看来也只是少年得志的傲气成分在里面。其实就南山书院的圈子而言,他与一众同窗的关系并不差。若是许宣如临仙楼事件里一样的态度,将方纪达暴打一顿,这事情就很有意思了。
只是时间过去之后,众人所期待的某些火爆场面并没有出现,面对方纪达越来越凶猛的言辞攻击,叫许宣的书生也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对方的表情,更多的时候都是低头不语。
那个叫许宣的书生似乎不如传闻中那么厉害,方纪达语气犀利地指摘他,他却并没有什么应对的举措。很多人心中想着,随后便觉得传言似乎有些夸大了。即便到了几位大儒跟前,也只方纪达一方继续着某些对他不利的指摘,而他似乎连辩驳心思都不曾有,更不要说反击了。这样的情绪,可以理解成处变不惊,但是,更多人却在心中想着,大概是他本身无法应对这些突发的局面。
只是,在临仙楼的传闻里,他似乎也不是这样的啊。微微的疑惑在很多人心头弥漫着。
对于学问怎么看,这样的问题其实是很大的。并且界定的标准也很模糊,在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是可以想见的是,不会有谁的答案一定就标准。即便刘守义来做回答,也不见得就能让所有人满意。而汪祉眼下的问题问出来,也并不是要期待许宣的答案,大概是因为对许宣的一些事情有些不喜,因此随口这般问一句。
一些南山书院的学子望着许宣,眼中都有些不忿。这般场合,无论许宣做出什么样的回答,他既然是今日第一个被提问者,即便是在这般情况之下,但无论如何都算走在众人之前了。
这样的机会……怎么不是自己的呢?
有人心中想着自己的答案,觉得很好的,就恨不得自己替许宣来做回答。而许宣眼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曾说话,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这样更让有些人看不下去了。
方纪达看了许宣一眼,心中有些满意,先前他将有关许宣的一些事情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其实便是想在几位大儒面前造成对他不好的印象。这般的举动在蒋通保、吴可封等人处并没有特别的效果。但是汪祉的为人方纪达是了解的,他是个生性比较固执的人,在很多场合因为一些观念的不合常常同人辩论。这样的辩论即便最后对他不利,但也不会认输。他在南京国子监里,便因此同祭酒黄闹得不可开交。而经商这种事情,在很多读书人那里不被认可的,在汪祉这里就更不会轻易放过去。
目的达到了。
方纪达看了许宣一眼,心中有些得意地想着,但随后他看见不远处人群中程子善有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程子善细微的举动落在方纪达眼中,令他有些不喜。这般场合,对方作为自己的好友,无论是外在表现还是内里的情绪,似乎都不认同自己。虽然搞不清楚是出于何种原因,但他心中想着,是不是在此事之后,要将程子善排除出自己的朋友圈子了。不过随后想着程子善背后的程家,觉得若是事情做的太过也不好。
或许,应该稍稍冷落他一下,让他认清一下形势。方纪达心中做出计较,凭借他在年轻一辈书生中的人脉,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这般想着之后,目光收回来,依旧恭恭敬敬地站立在一旁。
“怎么,莫非不曾听清老夫的话么?”汪祉见许宣沉默着,又问了一句,他自然不会因为许宣的沉默而觉得被拂了面子之类,但是既然他问出了问题,对面叫许宣的书生又不作回答,便也觉得在众人面前不好交代。
说实在的,他虽然对许宣的作为有些不喜,又是打架,又是经商,却横竖都没有读书人该有的样子,虽然写了首似乎不错的词,但也是在商贾的聚会上,类似哗众取宠的娱人举动。于是问出问题之后,其实也是有些想听听这个年轻人的一些想法。
他在国子监做司业,很多时候将教书育人当做自己的某种责任,这种心态即便他现在已经离开国子监也没有改过来,而眼下在他眼中有些类似失足少年的许宣,他是想着要试图拯救一下的。
人群微微沉静,眼下都觉得这书生胆子实在是大了,在这般场合居然还用沉默进行反抗。他也不想想这样做的后果么?若是惹怒了汪祉,连带着便是拉低了徽州府读书人整体的形象。
汪祉对许宣的沉默确实也没有特别的不满,但是一旁的蒋通保等人就有些看不过去,当然也不是因为生气。便是夏虫不可以语冰的道理,他们到得如今这一步,对许宣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升不起计较之心的。只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对作为好友的汪祉表示些支持的态度,也是应该。
“啧……”吴可封微微摇了摇头,随后接过一旁吴家下人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
汪祉也摇了摇头,既然许宣不愿意回答,他便也不会再强求了。只是,随后也将对许宣的评价拉到最低。他笑了笑,便准备将事情揩过去……
便是在这时候……
“对于在下,汪公是不是已经有了看法?”
许宣抬起头,看着汪祉这般回问了一句,语气波澜不惊,不卑不亢。
“先前方兄已经说了在下的很多不是,这些事情……在下也不愿去做反驳。在临仙楼的事情上,在李家的事情上,在下确实是有些亏欠的。这些在下也承认。但是汪公若因此有了想法,在下无论如何回答,又有何意义呢?”
关于对学问的看法,大道理即便讲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完,因此,即便许宣说得再好,只要汪祉心中对他已经有了看法,要挑些问题出来,也是很简单的事情。若是说得不好,那更干脆了,连带着自己就要被很多人指责。而不做回答也不行,眼下虽然汪祉等人心胸豁达不去计较,但随后其他人的一些看法压力随之而来,他便会很被动。若是放在之前,这样倒也没什么,可眼下许宣既然已经决定要出来做事,便不可能允许这样动摇形象的事情发生。
方纪达将事情推到这一步,虽然也是运气使然,但是确实也在不经意间布了一个令人有些尴尬的局面。
“哦?”汪祉闻言,拿起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顿了顿,随后笑了笑:“你莫非觉得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在下不敢,只是……总会有些先入为主的。”许宣也笑着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自称晚辈,说话的语气也只是平和,并未因为对方的资历便表现是诚惶诚恐的感觉。
与蒋通保等人同坐的的青衫老者闻言,抬头看了许宣一眼,而在这之前,他一直不曾参与到事情里来,只是自顾自地自斟自酌。这个时候看了许宣一眼之后,摇了摇头,又仰头将一口久喝下去。
“放肆!许宣,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旁的方纪达朝许宣呵斥了一声,随后小声地帮他向汪祉等人说几句比如“他性子直”“不是故意冒犯”之类的好话,其实心中已经有些乐开花了。说吧,说吧,你越是不知死活,就会死得越难看。
许宣闻言将头低下去,日光从侧面流泻进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平和的姿态一点没变。
刘守义盯着许宣半晌,随后摇了摇头,对眼下的局面,心中有些微微的悔意。因为在临仙楼以及鲍家的事情上他选择支持了许宣,内里虽说是有交易的目的在,但另外的其实也有对许宣欣赏的原因。而这样做之后,街头巷尾的一些议论,偶尔对他的某些评价也传入他的耳中。这般明显的支持立场,对他原本准备以公正严明示人的形象多少也有些影响。因此,今日在事情的开端,他选择了观望,想看看许宣自己如何来应对这样的事情。
但这时候,却觉得许宣的惹事能力实在是有些过人。他难道分不清场合么?眼下若是惹怒了这些他费了不少气力请来的大儒们,连带着对方若是对徽州府这边读书人有了不好的印象,他的很多计划便要打水漂了。若不是因为许宣在一些事情上的重要性,他简直就要将其赶出去了。
刘守义身边的一些徽州府的文坛宿老以及商贾们,望着许宣的眼神都有些不满,皱了皱眉头虽然不曾说话,但心中对他的评价怕是已经遭到极处。特别是那些先前被许宣拜访过的商贾,知道许宣在为人处世上已经超过很多同侪的年轻一辈,因此心中更是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表现出这样的姿态来。
“先入为主?”汪祉喝了一口茶,随后放下来,眼神变得锐利一些。
“如你这般的读书人,老夫见过不少。一门心思不放在学问上,走些旁门左道,这原本也是你的自由。今日老夫也只是问一问,你若是不好回答,便也罢了。你这样的读书人,哪里都不会少,个例而已。老夫也不会因此对在座的诸位有看法。但既然你如此说了,老夫倒还真想听听你的说法了……”汪祉说着朝身边的吴可封等人看了一眼:“至于老夫会不会被某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左右,呵,你只管说便是了……”
“汪公,此子倒是有些性格。”蒋通保看了许宣一眼,随后朝汪祉打趣道:“你一把年纪了,还是改不了性子,居然同年轻人较起真了。”随后他朝许宣挥挥手:“你退下吧,我等还有话要说。”
蒋通保的性子比较随后,眼看着形势要遭,便随口打个圆场。虽说对许宣也存下了些意见,但还是帮忙稍稍开解一下。
“且慢。”一旁的吴可封突然开口道:“汪公不过提个问题,以他的身份,即便是徽州知府也不敢这般怠慢。你一个后辈,汪公有提点的心思,你不心领也便算了。但你一介书生,居然还开口质问长辈,你岂敢如此?这些事汪公大度不予你计较,但是老夫倒要听听你的说法,教教你为人之理。”
吴可封的性格与蒋保通正好相反,他易怒,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许宣算是被拉入到最不利的局面里了。随后如论他如何应对,大概都有些被动。方纪达对眼下的局面满意极了,他原本打的主意其实也只是将许宣在众人面前搞臭而已,但哪里料到许宣居然自己让自己陷入到这样被动的局面里。这样的结果比他的预期要好上太多了。
程子善在人群里,身边一些书生的窃窃私语被他听在耳中。
“方兄今日所为倒叫人看不清楚啊,犯不着为了李家娘子将人为难到这一步吧?”
“不是方兄的错,这书生简直狂妄……”
“我等怕是要被他连累了!”
“对学问的看法,这般简单的问题,直说便是了,何至于此……”
“这个问题莫非很简单么?”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响成一片,程子善看着不远处正同人解释着的范阳,大概是在为许宣做些辩白。随后他望着春风亭内的许宣,知道事情没有这般简单。这个书生,从来不会让自己轻易进入到这等被动的局面里的,一定会有动作,一定会有!
“诸位长辈在此,晚辈也不怕说句得罪人的话,这许宣……啧,其实大多时候都只会哗众取宠,若说真的学问,怕是没有的。我等徽州府这边众多文会,他都不曾出现过。若不是近来临仙楼的事情,根本无人知晓他。”方纪达斟酌着语气说了一番话,随后目光转向许宣:“学问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勤勤耿耿……并不是偶尔写两首好诗词便可以的。哦当然,或许是在下眼拙,许兄怕是深藏不露也有可能的。若是这般,为兄倒是要想许老弟陪个不是了。”
“呵呵。”许宣目光直直地望着他,知道将方纪达盯得有些不适应时,才摇头笑了笑:“先前是你说的,李笑颜不守妇道,活该身死……这样的话,你是说过的,对么?”
“呃……”方纪达怔了怔,正要开口说话。许宣的目光已经转开,他朝着几位大儒拱了拱手。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书生清朗的声音在春风园里响起,某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被压下去。话语说至此处微微停顿一番,留给众人一丝缓冲的余地。
“呃……”范阳正在同身边的好友介绍一下许宣的为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止住,随后也朝春风亭望过去。
“昨夜西风凋碧树……昨夜西风凋碧树……”有人喃喃地重复一句。
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些久远的画面,寒冷冬夜里,树木萧条,凉冷的星光如豆,寒窗前的身影偶尔推窗朝外看一眼,前路茫茫的感叹,上下求索某些决心还不曾失掉。在那样的年月里。
吴可封原本带着些许冷意的面色微微窒了窒,随后同汪祉对望一眼。一旁饮酒的青衫老者手中的酒杯顿了顿,饮酒的动作被打断,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将酒杯放下去。看表情不知想些什么。
许宣的声音停顿不久,随后接着响起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春风园里此刻已经悄然无声,书生的一些简短话语之后,带来某种奇怪的气氛。第一句话就已经很有些苍凉的气氛,到得第二句,又是一次转关。一些读书人联想到自身的经历,多少年不足为外人道的辛劳,以及多少夜昏黄的灯火烛光,都在此时化作排山倒海的画面冲击而来。从发蒙开始,走上科举之路,有些已经是小有所成,有的还在不断追索……
人群中,有须发泛白的老者,掩面而泣。
声音没有停顿,第三句话紧随着压过来……“‘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三境也。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