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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餐都在樱园陪着柳月娘用膳,吃完了再聊上一会话,这“一会”一聊往往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她和柳月娘一别就是十年,十年里头积累的话短短几十个时辰难以消化完全,所以便直接息在了樱园里,几日都没回端木惟真那。
等到终于记起她的身份是个随从,偶尔还是要尽忠职守在端木惟真那露露脸后,承诺了柳月娘会在她还留在樊城这几日日日来陪她吃饭,便接过奶娘送上的灯笼,离开了。
结果走着走着,来了一阵风,把灯笼吹熄了。“真是麻烦。”好在她身上有揣着火折子。才要从腰带里摸出来把灯笼点上,却是看到前边有火光。
她蹑手蹑脚往前走去一探究竟,只看到端木凤慈独自一人在烧着纸钱,铜盆前插着香,像是在祭奠着某人。
“本以为你死了,他就会是我的,哪知道你阴魂不散,连死了都要霸占着他的心。他对我除了恨也只有厌恶,哪怕是我百般讨好。你泉下有知一定是在嘲笑我吧,笑我机关算尽到头又是如何,不过是白费心机。”
火焰吞噬了冥钱,把端木凤慈落个不停的泪珠子映得清楚,像是要把心里的话也一块烧尽地府里送到她恨了几十年的女人那处。
“我真的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把你杀了。只要让他知道你安好,就算再放不下,他也会记着你们身份有别,他会强迫自己去死心。可你死了,他却不知,只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如何找到你,反而一丝丝让我趁虚而入的空隙都没有了。”
钱小修捂住了自己的嘴,端木凤慈说到了这里,她再听不出她在祭拜谁,她就是傻子了。能让那样高傲的女人萎靡不振,始终是难逃一个情字。
墨染的娘已经死了么。
她甚至还曾经幻想若是上天垂怜墨染那孩子,哪怕他母亲是和白素贞那条蛇妖一样就镇在雷峰塔之类的地方几十年不见天日,终有一日发发慈悲让他母子团聚,就那么一日就好,至少世上还有一个人有能力劝回墨染走回脱离那种生活。
端木凤慈寒声道,“这就是你的报复吧,让我活在他一生都不会爱上我的事实里。十年前来了一个如玉,只是与你有五分的相似,却已是得他另眼对待。那个细作死后,我让人将她的那张脸画花,我最恨的就是你的长相,哪怕只有几成相似我也要毁了,消我心头之恨。输给了你我纵然不服,今时今日也要认了,可为什么偏偏你又要送来一个丫头。为什么!”一恨之下将那铜盆踢翻了,没燃尽的纸钱带着火星飘飞到空中。
这个疯狂的女人,端木凤慈真的是疯了。钱小修往后退了几步,踩在枯枝上,发出了折断的声响。
怕是已引起了端木凤慈的注意了,钱小修怕得转身就跑。可端木家的孩子却是不论男女个个自小就文武双全,没跑几步她就被抓到了。她终于明白轻功这门武艺的好处多多了。
逃跑快人一步,抓人也是快人一步。
端木凤慈掐着她的脖子,屠邱吩咐过端木凤慈身边的人都不许对钱小修动手否则军法处置。“地狱无门你却是自动闯进来了。”
钱小修被她掐得呼吸不顺,像是气管被打了个结。涨红着脸道,“我出事了将军就会知道是你动手,别说今生今世,十生十世他都不会原谅你了。”
端木凤慈怔了一下,发狠道,“你若在他心里那么重要,就更要死了,我会让人把你扔到荒郊野外让狼狗吃了你的尸体,毁尸灭迹,就当你是私自逃离了樊城。”
手里的动作加重,钱小修脚离地,扬起脖子,她听说被掐死舌头会伸出来,死得难看,她拼命捶打端木凤慈的手,奋力挣扎中领子敞开了些。端木凤慈憋见端木惟真送的那一枚铜钱,手伸来把铜钱从她衣襟里抽出来瞧仔细了。带着讶异冷声问道,“这是惟真给你的?”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指了指她脖子上端木凤慈的手。端木凤慈的目光在她和铜钱上来回流连,然后缓缓松了桎梏。
钱小修说时迟那时快,拔出靴子里的匕首划了端木凤慈手臂一刀,她这可是纯属自卫。即便知道不如端木凤慈速度快,还是拔腿又跑,扯开嗓子喊,“救命啊。”
奋力的跑着,不敢回头看端木凤慈追到了哪,感觉有一东西打在她膝盖上,她摔了狗吃屎,头上却是有凉飕飕的风刮过,端木凤慈的绣花鞋就落在她眼前。然后是端木惟真的声音响起,“姑姑,手下留情。”
端木凤慈道,“她听到我太多事,我不能留她。”
钱小修动气了,只因端木凤慈得不到的感情,才种下了那样多的事端,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只把种种的悲剧串联在了一起。
“端木凤慈,你当真是不怕报应么,你杀害一个母亲的时候,你就没有想过你也是一个母亲?”钱小修站起身来,“你的爱当真是扭曲且畸形。当初为了屠弄影要杀宁朗灭口,我只当你是爱子心切,如今却是觉得你根本连怎么做个母亲都不知道。你两个女儿有你这样的娘也当真是可悲了,难怪屠花舞为了东野昊也连姐妹情分都不顾了,因为她们完全就是看着你背影长大的,把你的不择手段都克隆了!”
端木凤慈瞪着她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是知道屠家那么多的事,手一握,下了决心不能留下她。
端木惟真挡在她身前,“姑姑,你忘了端木家的家训了么。”
端木凤慈看着侄子的偏袒问,“她身上的那枚如意铜钱当真是你给她的?”
端木惟真道,“是我给的。姑姑,她和姑父之间绝无暧昧。只要你答应我不要伤她,我可以保证,不论她今日知道了什么,都会三缄其口不会泄露了半句。”知道把家训抬了出来,端木凤慈再不愿意也不会妄为。便立马将钱小修带走。
原来那一文钱还是护身的作用,有防牛鬼蛇神的功效,好在有听端木惟真的话,没有取下来。不然刚才就被端木凤慈活活掐死了。
端木惟真把她拉回了房,见她还傻傻一手护在脖子上,只把她手拉下,看了一会,“明日用领子把抓痕挡着,也免得别人问起,你要另想借口。”他叮嘱道,“不论你知道了什么,一定不许和姑父说。”
钱小修激动道,“为什么不行?她是你姑姑,你自然帮着她。屠邱和柳月娘吃了她那么多苦头,他们还是我爹娘呢。我命大没被她端木凤慈弄死,就到她倒霉了,我要到将军那把她的事情戳穿了,让将军把她休了。”她把墨染的娘害死了,才害得墨染小小年纪做了孤儿,受了那么多非人的对待后。为了复仇变了本质,用她换了飞黄腾达的资本。
端木惟真反问,“然后呢?看着屠家和端木家争斗是你想看到的么?”
钱小修愣了愣,听见他继续道,“两家的关系如何,根本就不用我多说了。我爷爷多讨厌姑父,你见过的。若是姑姑被休她能罢休么?端木家又能罢休么?姑父虽然在前线打仗,但打仗的军饷、粮草、征兵的事统统都是由端木家经手。两家若是反目会是什么后果,你可以自己想一想。”
端木家权倾朝野虽不是在前线,也能影响到战局,不给军饷,谁还会投军参兵,没有粮草,战马士兵又吃什么,手脚无力仗也不用打了,必输无疑。
钱小修底气不足了,“这是国家大事,若是被北狄人俘虏,就是亡国奴,难道你们端木家还能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
端木惟真道,“当然能。端木家势力如此之大,你以为几代君主以来,相安无事真是君臣一心从不猜疑?先皇曾想将端木家连根拔起却又不得不倚重我们。由此你就该知道我爷爷是个多难对付的人。从来就不是时势造英雄,而是端木家造了时势。”
钱小修撇撇嘴,这话还真是自大。
端木惟真小声道,“你爹是开国将军,那你也该是能猜想到这皇朝本不是东野的皇朝,之前的皇帝姓申屠,而自申屠一族掌管天下起,我端木家五代也都是在朝中为相。”
钱小修也小声道,“所以你们领着俸禄,却是联合外敌把你们的皇帝出卖了么?”
端木惟真笑道,“我们并没有姑父那种死忠的想法。谁做皇帝对端木家来说并无多大的影响,只看是否有利。既已是一根烂木,何必抱着同归于尽,良禽择木而栖,病树前头总要另栽一根新木取而代之。”
也就是说若是端木家和屠家闹翻了,端木老头还真不会顾全什么大局,直接以权谋私,借着他的官职方便趁机把屠邱弄死了。
他们一家子真是标准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钱小修道,“就是要我被打断了牙齿也要和着血往肚子里吞了?”
端木惟真道,“两权相害取其轻,这不是你最拿手的么?已经死了的人再提起对姑父又有什么好处呢?若是事实太残忍了,一辈子被隐瞒着,怀抱希望不是更好些么。”
钱小修道,“你知道被害死的是谁?”
端木惟真摇摇头,“姑姑最在乎的就是姑父,刚才听你们之间的对话,观你们的神色,怕死的人和姑父有关联且是他格外看中的人。你自己想想吧,是否要为一个死了的人断了屠家的前程。”
钱小修沉默了。端木惟真为她分析厉害太过精辟,抓住了她的弱点,就算她心里再不舒服,多想端木凤慈罪有应得都好,也不敢轻举妄动……
无精打采的喂着马,连白毛都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用马头蹭了蹭她的脸,抱怨她的漠视。钱小修笑了笑,往马槽里添了更多干草就当赔罪。
屠清雨无声息的来到她身后,道,“把马牵出来,我要骑这马。”
钱小修懒洋洋瞥了她一眼,敢情她在屠清雨眼里还成了屠家照料马的小厮了。也不想与屠清雨争吵,打算把白毛旁边的一匹马牵出来,谁知屠清雨道,“你是耳朵聋了么,我要的是那汗血宝马。”
钱小修心平气和道,“这是将军送给我的马,不是屠府的战马,五小姐要骑马还是选别的马吧。”
屠清雨道,“我知道爹把这马送你了,你凭什么,连箭都不会射的家伙。既然它吃的是屠家喂的粮草,住的是屠家的马厩,那就是屠家的马,我要骑轮得到你说话么。”
说完硬是要去拉缰绳,却是被白毛扬蹄踢中了一脚。屠清雨也火了,“你这匹野马。”抽出鞭子往地上抽了一下。
钱小修就怕她动粗,张手拦在马前,“五小姐再非要如此蛮不讲理,我就去找将军评理。”
屠逐日走过来道,“这是怎么了,剑拔弩张的。”
钱小修抢先告状道,“五小姐非要骑将军送给我的马,我的马不愿意就踢了她一脚,我看她抽出鞭子怕她会打马。”
屠清雨道,“谁要打马了,我要打的是你。你既是它主人没本事把它驯服得乖顺就该被打。”
屠逐日弄清了来龙去脉,就奇怪了,清雨平日刁蛮任性也不至于总是无理取闹,可偏偏三番四次和钱小修起冲突。“这马是爹送给钱小兄弟的,也就是他的了,君子怎么能夺人所好。再说你答应过不会把你的鞭子对准弱小。”
屠清雨骂道,“我真不明白,像是他这种人,为何你们都帮着他。哥,你和爹一样是宁可偏帮外人也不疼我了。”哼了一声,气冲冲的走了。
屠逐日摇摇头,实在拿自己的妹妹没办法,回头对着钱小修笑道,“清雨心地不坏,只是脾气坏了点。她若是得罪了你,我代她和你道歉,你不要放心上。”
这话听得耳熟,好像十年前,她被屠清雨揍得鼻青脸肿时,屠逐日也说了类似的话。“我知道,五小姐就是那率直的脾气,敢作敢当。”至少屠清雨刚抽出鞭子不是要打马,而是要打她,这是不是说明即便不知道身份,人的感觉还是那样锐利和敏感,讨厌就是讨厌,也说不出个缘由,总之十年前屠清雨爱对她用暴力,十年后还是一样。
又是叹了一口气。
屠逐日道,“年纪小小,怎么就唉声叹气的?”
唉声叹气和年纪大小完全没关系吧,不论多大的年纪都会有烦恼,小孩子是烦恼没有糖吃,大人则是烦恼柴米油盐……总之各有各的烦恼。“屠副将,如果有一日,我是问如果,忠义不能两全了,你会怎么选择?”
屠逐日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你叹气和这有关?”
钱小修道,“我只是小人物烦恼的也只是小事,只是感叹人生总遇到一些难题,很难得能两全其美的。想问问你们这些大人物怎么处理,也算是参考参考。”
屠逐日认真的想了起来,倒也不因为觉得她身份卑微随便糊弄过去。只是想了许久也想不出答案,笑道,“我也不懂怎么回答你。我爹一直教我以国家大事为重,可是若有一日,真的忠与义相互冲突,我也会很难抉择吧。但不论怎么样,大丈夫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只要你最后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那就尽管去做。”
忠君爱国,还真是屠邱会灌输给他的思想。钱小修也回笑道,“我想我能明白屠副将的话。”
屠逐日看着她的咪咪小眼,下意识就揉了揉她脑袋,也不懂得为什么会想这样做,只道,“下一回再有烦恼,若是找不到人可以聊聊,你可以找我来说。”
钱小修笑了笑,点头。
屠清雨自和她吵架离家后便没再回来,屠逐日派了人大街小巷的找也找不到她的踪影,猜想她不愿意离开樊城才在城里某个地方躲了起来,只能先将屠府的几位夫人送走。
她看到端木凤慈坐在马车里死死的盯着她,钱小修走了过去,算是承诺道,“大夫人放心吧,尚书大人已经是和我晓以大义过了,我不会乱说的,那晚什么事都没发生。”
端木凤慈小声道,“端木家的人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不要以为是你给我施了恩情。相反的,不是惟真护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钱小修眼角抽了抽,她本来也没想过要占端木家的便宜。若不是为了战乱时候,枪口一致对外,不想祸起萧墙,影响到屠家镇守边关,她根本也不会帮她隐瞒。“那我还要多谢大夫人您手下留情了。”柳月娘正对她招手唤她过去,钱小修提醒道,“大夫人,这爱人的方式千千万万,你却是选了最下下策的一种,害人害己。其实我很想问你,这样的爱有意思么?”
端木凤慈冷漠道,“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她也无意教训她,不过是趁着人多,端木凤慈不敢对她乱来,发表一下看法。她朝端木凤慈做做样子的拱了拱手,转身听到端木凤慈小声道,“你既是端木家的人了,就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什么?
她回头,看见端木凤慈已经是放下了车帘了。她也不过是扮演了端木惟真的小厮,暂时扮演的而已,可别误会他们是一条贼船上的。
她走到柳月娘跟前,不舍道,“夫人,一路好好照顾自己。”
钱小修怕她弱不禁风,就算有人照顾,路上颠簸,跋山涉水还是要吃足十几日的苦头才能到达皇城。
“我身边有奶娘,不用担心。倒是你,自己一个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爹娘记得好好保重。”柳月娘交代着,腕上,屠鱼跃从前送的玉镯闪着碧绿的光泽,柳月娘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道,“我上一回是第一次对将军提出自己的想法呢,说我不想离开,虽然没起什么作用。我一直以夫为天,将军说什么我便照做,我常想是不是我太软弱依赖,上天觉得我这母亲不称职才把女儿收回去。我想,若是我女儿看到了我的转变,她也会高兴的,所以不必担心我。”
钱小修笑道,“看到夫人的变化,我也很高兴。”她最想看的就是她心境变得豁达、开阔。
柳月娘笑道,“我的鱼跃是个坚强又聪明的好孩子。”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世上没什么比平安来的重要。只要平安,相见不相识又如何。死别太苦了,那感觉是撕心裂肺的,我宁可生离也不要死别。”
钱小修忍住眼泪,“我保证将军一定会平安回去和你团圆。”
柳月娘道,“你说我便信。我原先不想走,是怕又要与亲人死别,我没了女儿不想连将军也要失去。但上天终究是对我不薄让我失而复得,我留下会拖累你们成为负担是不是?”
“……”柳月娘若是留下确实会让屠邱有后顾之忧。
柳月娘坚定的说道,“我会在皇城等你们回来,你说能保将军平安定是能保将军平安。”她仔细的看着钱小修的脸,已经看了几日了,却还是觉得不够。“你娘有没有对你说过你长的很像你外婆。”
钱小修笑道,“没有,但我现在知道了。”知道她这张平凡的脸来自隔代遗传,也算解了她心里的疑惑,原来屠鱼跃长成这副模样不是基因突变。
奶娘走了过来,见到她两人皆是眼睛氤氲。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这不相识的少年,“夫人,要出发了。”奶娘说着,发福的身体踩着矮凳上了马车坐到一侧。
柳月娘不舍,一句关心的话要重复说上几遍自己也才会安心,“记得可要为了爹娘保重好自己。”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她依然不舍得放下车帘,能贪心看多一眼便是一眼,直到再也瞧不见了为止。
钱小修偷偷抹走眼上的湿雾,打算回房哭一小会,却见门前石狮子后边躲着一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