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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惟真抱着一叠账本经过,为了防人怀疑,在府中只扮作与她素不相识,遇见也是点头之交。钱小修本想在擦肩而过那么一瞬,和他传递信息,约时间碰头,结果却见他身后追上几个侍女,端着热腾腾的包子和粥。
“管事,这是膳堂刚出炉的包子,我给你端来了。”
另一个争先恐后,似怕说慢了,让人占了先机。“您的房间我给您收拾了,保证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钱小修看着,吃的喝的,一应俱全,还有免费的劳工给他收拾屋子。她没记错的话,端木惟真在府里与她是一样的身份吧,都是东野国籍的下人。这地方不是仇外的么,为何对待他,和对待她钱小修,是两个极端?
端木惟真皱了皱眉,钱小修反应过来他是不悦了,身在异国有所收敛,才没法子做出言语上斥责,这人洁癖,喊不出名字的人进了他房间擅自动了他的东西。钱小修想起从前电视剧里的镜头,只怕少女怀春,折叠他被子时会忍不住埋首,吸足他被子上沾上的体香。
这话要和他说么?
怕说了他要抓狂,把被子扔出窗外再也不盖,所以还是算了。
与端木惟真点头过后,又继续走。
又是巧合见到而今在膳堂做事,一大早要起来劈柴挑水的屠清雨。她周围围了几个王府的侍卫,也是端着包子端白粥嘘寒问暖的争先讨好。尽管已是惹得屠清雨不厌烦的斥了几句,也是与端木惟真一般有所保留的没使出河东狮吼的十成功力,那几个侍卫却是依旧是乐此不疲的争风吃醋。
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啊。
也不记得谁与她说过内在美远比外在美更为重要,可她想说,满大街包括她,芸芸众生始终是肤浅一类占去了绝大多数。连她都不得不说,帅哥美人看在她眼里远比大叔大婶看在她眼里顺眼,如此一来,她还有什么好说呢。
看着那众星捧月的景象,微微叹了气,突然听到有人叫,“府门外出事了。”
喊话的人她认得,是王府的侍卫统领,做得了那职位,靠的是十几年来的历练,办事沉稳仔细。这样急急召唤人集合,门口的事必然不是小事。
她改了主意往门口走,若是大事,总管必会去和哥舒说,那么哥舒比也会出现在门口,老板在,她这下人怎么能不在。
府门墙上贴满了一张张“大字报”,侍卫们驱赶围观的百姓,“有什么好看的,快走!”说完动了动刀子,想吓唬那些好事者让他们鸟兽散。
钱小修看着那些上头用朱砂写成,视觉上的冲击力远比用墨汁书写更为强力的纸,低语念出了内容。“哥舒背信弃义,不得好死,天打雷……”
一片阴影往那纸上投射了过来,她侧目看到哥舒阴晴不定的脸。一把将那纸撕掉,“一张不留的都清干净了。”
总管上前问道,“王爷,需要在城中彻查么。”
哥舒道,“不必了,即便不去找她,她也会找来的。昨儿守夜的人拖下去各打五十军棍,下回再玩忽职守办事不力,就叫他们提头来见吧。”扭头对着钱小修交代,“日后我的饮食都要检验清楚,以防有人投毒。”
钱小修问道,“王爷知道是谁干的?”
哥舒道,“你也认识。”
她想了想,她来北狄时日尚短,哥舒的交恶圈和她并没什么太大的交集,除了——“那个会用毒的姑娘?”
哥舒勾起一抹笑,“你可是伤过她的容貌的,对你,她也是恨之入骨吧。”
他这话是,暗寓贴大字报只是第一部,接下来找他麻烦才是重头戏么?且还不光要对付他,连她也要一并收拾了?钱小修道,“我并不是有意伤她的,是风将那些毒粉吹回去的,王爷不也看到了么。”
“你和我解释有什么用,那女人最爱记仇了,你该去和她说,你的口才如此了得,若是能让她放过你,那才是你的本事。”哥舒幸灾乐祸的笑着,话里的意思,是让她擅自保重,他“爱莫能助”……
晚间,陈良来她房间找她。知道他伙食好不到哪,特意留了膳堂的点心让他带回去吃。
她正在煮开水,从膳堂拿了涮肉吃的瓦煲和小炉,将后院打来的井水倒进去煮沸。因为瓦煲太小,只能一煮就煮几次才够明天喝的量。她添了些细小的柴枝进炉里继续煮下一锅,陈良道,“钱姐,煮这是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要喝啊。”边说边给他倒上一杯热茶。
不怪他,他们向来都是打上水来就喝的,而今钱小修却是特意把它煮沸了,反倒是让他奇怪,“钱姐想喝热水?”
钱小修道,“不是,煮了再喝干净点。”陈良瞧着她用小木桶装的井水,那半桶都是一会等着要烧开的。只觉得井水清澈,一眼下去能看到桶底,也没什么漂浮物脏东西,他抓了抓头,听到钱小修解惑道,“水里有的东西是你眼睛看不到的,所以有的水你看着干净,但喝下去会闹肚子,可一旦煮沸了,那些脏东西就被杀死了,以后你喝水之前最好也煮一煮。”
陈良道,“可之前被俘,我们喝的都是凉水,也没事啊。”
钱小修道,“那是之前运气好,且我是战俘,有水喝已经不错了,哪还敢要求他给我煮沸了再喝。”现在既然是有条件,当然是怎么卫生怎么做,诚如她和端木惟真说过的,人在有选择的时候自然是该讲究,没选择就该将就。
陈良看着那热开水,“什么脏东西都能杀死么。”
“这是我家乡的大夫说的。”好像有听说过一些耐高温的细菌,她抓抓头,他问下去她也解释不上来,只好拿了一根小木条朝炉子里通了通,好让火烧得旺盛些,转了话题,“记着,这段日子越是低调越好,别闯祸了。”
陈良小声道,“我见到屠五小姐了,钱姐,他们是来救你的是不是?”
钱小修点头,也小声道,“等筹备好了,就回东野去,再熬几天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家人了。”
陈良脸上却并无喜色,反而垂头,愁眉不展,“我爹是村长,朝廷招兵时我本是可以上缴银两免去军役的,但我自小就听着屠将军保家卫国的故事长大,励志要做他那样的人物,为国为民。边关苦寒,我一待就是好几年,想着建功立业了再衣锦还乡,可最后没想到却是做了战俘,丢了东野军的宁死不屈的威名。”
屠邱的事迹影响了一代人,让这些年轻气盛的人个个只想着做顶天立地的英雄,生当人杰死亦鬼雄,却是有谁明白屠邱心里最后的想法。
钱小修道,“你听我说,人生在世,其实最厉害的英雄应该是遇到什么困苦都能坦然面对的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做过战俘又如何,很多英雄出身都不好。”
陈良道,“其实被俘的途中,钱姐就可以逃了,我一直很想问为何你还是留了下来?”
“与其不知天南地北的逃,说不准运气不好就迷路死在异乡,还不如等人来救。”
陈良咧嘴笑了,举起茶杯敬道,“钱姐是个英雄。”
“你不必把我捧上天,我是英雄还是狗熊,我心知肚明。”她逞的也就是那一时义气,做不到屠邱那样大公无私,也做不到他那样舍生取义,一和她那老爹做比较,她霎时就渺小如沧海一粟。“陈良,你记住,有的人活着不是只为做英雄,老天让他来到世上,总有他的用意。”
或者是前生太苦,今生荣华富贵来做弥补;又或是作孽,今生才会有缘无份妄自嗟叹,不管如何,既是来了人间一回,顺逆从容吧。
陈良捻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怀念道,“突然想起我娘给我做的包子,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吃到。”
钱小修笑道,“当然能。”把糕点整盘推给他,“给你留的,都吃完吧。”
“这么好的糕点,该留给尚书大人和屠五小姐。”
钱小修摆摆手,“他们自有其他人献殷情,轮不到我。”
陈良盯着那冒蒸汽的瓦煲,“我回去后也会把水煮了再喝,这几天天阴阴的,怕是要下大雨了,钱姐既然怕井水不干净,那就提醒端木尚书和屠五小姐也喝煮好的水吧,免得闹了肚子。”
果真是如陈良猜的一连下了几天的瓢泼大雨,云觞还在她身边帮她摆平大小事务时,这样的天气,她多半是不会出房门半步的。可惜为人奴隶后,早睡早起,大雨天也要穿着绣花鞋淌过积水,穿着湿袜子任劳任怨。
“王爷,您的热茶。”
“嗯。”揭起茶盖撇了撇,饮了一口,“这茶不够烫,再去弄些热水来,重新泡过。”
不够烫?这是她撑着油纸伞冒着大雨刚去外头弄来的热开水,烫猪皮都行了,只觉得他是有意为难,让她再去膳堂走一趟,而哥舒的书房,离膳堂距离十分的远。她回道,“是。”
开了门,总管却是神色慌张的进来差点与她撞上,“王爷,今早府中有几个侍卫染了急症。我本以为是他们吃错了东西,就请了大夫来看,哪知才过了一个时辰,却是又有好几个侍卫倒下,大夫束手无策,我怕这病症来势汹汹会是疫症,不得已才来惊动了王爷。”
哥舒皱眉,道,“把其中一个染病的侍卫抬进来。”
钱小修记起哥舒说过医术占卜略懂皮毛,眼见一个侍卫被抬了进来,哥舒走到他身边蹲下,观色见他脸色发青,只抱着肚子呻吟。拉过侍卫的手把脉,“这不是疫症。”朝那侍卫问道,“今日吃了什么东西?”
侍卫忍痛道,“与平日一样,吃了几个馒头。”
哥舒道,“去问问其他染病的人吃了哪些东西,看看是不是食物有问题。”
钱小修听得哥舒语气也不确定,怕他暂时也只能用排除法,病从口入先从食物查起。她端着茶具离开,见陈良躲在树干后,白日他要工作,现在跑来算是擅离岗位。
钱小修道,“你怎么过来了。”
陈良道,“我听说府里有许多人染了病,我怕钱姐也有事,过来看看。”
钱小修笑道,“他们有可能是集体食物中毒,我的胃是铜墙铁壁,病菌没那么好入侵。”
陈良松了一口气,“钱姐没事就好。”他往哥舒的书房眺望了下,可惜距离远什么都看不到,“他呢?”
钱小修答道,“他也没事。他懂得医术,养生之道应该是有些心得。府里出了这种事,卫生更是要把关好,你记住,不但生水别喝,生冷的食物也别吃。”她有些担忧,“也不知那病有没有传染。”
要知道一个府邸的,若是会传染,她“中招”的几率会高很多。还是好好遵守饭前饭后洗手,日日沐浴的良好习惯吧。
染病的人数一天比一天多,有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势头。尽管哥舒找了宫中好几位御医同时看诊,依旧是查不出病源,府中是人人自危,害怕哪一日醒来就轮到自己染上这病症,无力回天。
尤其在最初染病的那几个侍卫里,有几个在短短几日就骨瘦如柴,原来彪壮的身子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食,仿若内空了一般,就剩下骨架撑着,皮肤暗沉无光。
查不出病源,便推说是鬼神作怪,总管提议找巫师来做法驱邪。哥舒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她知道,这个驱邪是做给府里所有人看,安他们心。
却哪知道才做完法第二日,连总管都给病倒了,这下不得了了,总管拖着病体进言,请哥舒先搬出这王府,免得千金之躯,却是与他们一样染上怪病。
哥舒道,“若是这点招数就把我吓得夹着尾巴逃开,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总管还想劝,却被哥舒抬手制止了,“今日都进食了哪些东西,做过什么事情,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想清楚后一一的告诉我。”
往椅子那看了一眼,钱小修自觉的搬来椅子垫到他屁股下边。
总管把今日吃喝和做的大小事情都说了一遍,其实也就是例行公事,平日固定哪个时辰做些什么,今日还是一样。
总管道,“我如今病成这样,怕也没办法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又不愿离开这府邸,身边少不了传唤的人手,必定要细心仔细能办得了事的。我看那帐房管事何真是个人才,不如先让他代替我在王爷身边听差遣吧。”
对于下人,哥舒也就记得几个心腹的名字,“何真?”
总管点头,“那人虽是东野人,但我查过身家清白,他姨母三十年前搬来盛京,对东野故土已无缱绻之情。”
哥舒道,“你在我身边服侍多年,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管好自己的身体就得了。那个何真,一会我自然会召见。”亲自给总管诊过脉,道,“我会让人给你送药过来,吃下后若是有不适让人来立马告诉我。”
总管受宠若惊,“王爷莫非要动用您炼制的药么,那是给您养身用的,我不过是贱命,怎么配服用。”
“你鞍前马后,没功劳也有苦劳。我既是让你吃,你就有那个资格。”他往钱小修那里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她面说,而要把她调开,“去把那个叫何真的人带到书房去。”
府里染病的人数呈直线上升,御医也不好说病会不会传染,哥舒下了令,不许府里的人外出,等于是把宅子全面封锁了,每日只由外头的人将新鲜的蔬菜肉类送进府中。
而府中没染病的人就像是陀螺,得在府里四处的转,哪里要人手,就往哪里先支援。她找到了在仓库清点药材的端木惟真。
钱小修小声与他说了哥舒找他的原因,然后道,“一会尽量推掉吧。”
端木惟真却是有自己的想法,“若是暂时接手了总管的职务,就能调派府中的人手。要离开方便许多。”
“可你若是接受就要暂时待在哥舒的身边,碰头的机会多了,他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我怕他会察觉什么蛛丝马迹。”
“我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没办法应付,就不配做端木家的人了。本来现在王府大乱,是离开最好的时候,可惜哥舒却是封闭了王府。”即便手环打制好了,现在也没办法弄进来。“你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钱小修想估计是担心她染病了会耽误离开的大计划,考虑要不要把袖子卷起,让他看她手臂上强壮养出来的肌肉。钱小修道,“能吃能睡。”
端木惟真淡淡将她从头扫视到脚,“那些染病的人暴瘦宛如干枯的柴枝,你却是越发的圆了。”看着檐上滴落的雨珠子,直觉那病来的突然古怪,“御医到现在都找不到药物对症下药,你跟在哥舒身边,他有什么想法?”
钱小修简略道,“来北狄的途中,哥舒带着我和几个战俘进过一个林子,偷了一株紫色的灵芝,有个女的撂下话来,让他走着瞧。这事有可能是她干的。”纯属推测,毕竟没证没据的。
把端木惟真带到哥舒书房,哥舒抬头打量这种总管说尽了好话的人才,端木惟真行了礼,与哥舒视线激碰在空中,似能点出火花来,有几分较劲。是英雄惜英雄,还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概,她就不知了。
这几位一时的俊杰,似乎都有识人之明,与肤浅的她不同,似乎一眼,就能看出一些事来。算得上高深莫测。
哥舒问道,“你就是何真?”
端木惟真不卑不亢道,“是。”
哥舒意有所指道,“总管向我大力举荐你,道你也是个饱学之士,有管仲之才。东野倒是人杰地灵的地方,我看你不似池中之物,为何委屈在我这王府里做个管事?”
端木惟真道,“再有才干的人也要遇到伯乐赏识,时运不济就如明珠暗投,若不肯和命低头,也就只有饿死一途。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为三餐温饱的凡夫俗子罢了。”
钱小修心里想到,果真是能自圆其说啊,端木家从来自命不凡,信的是英雄造势时,而今为了圆进府的原因,却是面不改色,道了一句时势造英雄。
哥舒笑道,“你倒是诚实,比那些自命清高的老顽固要明白时也,命也。府里的病症,你怎么看?”
端木惟真道,“我并不懂得医术,若是连王爷和御医都束手无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府中有四个东野百姓,倒是一个都没染上病。”
“王爷不也面色红润,可见是否染上急症,各种有许多原因。”
哥舒先是赏识的笑了,然后侧目睨着钱小修,“你平日不是有许多突发奇想,可有想到什么办法?”
问她做什么,她也不懂医术,他该知道的。钱小修摇摇头,想着要不要把端木惟真听天由命的话,添些词语,大致意思不变后拿来搪塞哥舒。却是听他又道,“算了,你们是东野的人,即便真有法子,也会见死不救。”
钱小修沉默了,两国积怨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抓了抓脸道,隐晦的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东野和北狄的百姓有哪里不同。会交恶,无非是因为死在战场上的亲人,战死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罪恶,尤其当这种死亡是为了某人某种私欲的时候,更是罪大恶极。”
在场的两人都听得出她话里话,哥舒看着她一会,反正她感觉哥舒囚着她却是不会虐待她,她才指桑骂槐的。
哥舒低头继续翻阅医书,没有追究,只平静的摆摆手,让他们两出去。出到门外后,端木惟真道了一句,“这样的话以后不要乱说,不论是在东野还是在北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