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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岑可宣一直处在巨大的震惊和动摇中,而与此同时,又隐约有了一分轻松和释然。沐浴完后换好新衣,她坐在桌案前,不急不缓地为自己梳头描眉,昏黄的铜镜里,是一张玲珑小巧到近似还带着童真的脸,她已经十七了,可面容看起来却稍微稚嫩,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那副容颜就像还未盛开的花蕾,可是她的内心的花蕾却早已经为一个人盛开了。
“这衣服好看吗?”推开门的一瞬间,她牵起裙角对他展颜一笑。
曾经听随行的方南说,他们家二公子素来喜欢淡雅的色彩,可今晚那套衣服送到时,却着实令岑可宣惊讶了一番,绯色为底的衣裙上,靛蓝和金色丝线绣出一朵朵绽放的牡丹,华美,绮丽,耀眼,可领口边小小的粉白刺梅,又无端在华丽中染上些秀致,淡化了其中成熟的色彩,使其更为随意可爱了一些。
其实很好看,她也很喜欢,不过她实在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看中这样色彩艳丽的衣服送给她。
灼伤人眼的绮丽,与清淡幽冷的他是那么不相符。
这令她很是奇怪,也很是不解。
白莫寅原本正望着院中偶尔飘零的落叶发怔,直到听见推门声回头时,眼里残留着的冷寂还未散去,似寒冬里深藏在深山中的冰雪,暖阳也无法融化。在转身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他脸上却渐渐带上了笑意,点头说了句:“好看。”心不在焉的神色间,那笑容便越发显得不够真实。
“我听说你并不喜欢这种颜色。”这种言不由衷,近乎敷衍的赞美,令她心里忽然堵得慌,无处发泄。
他既未承认,也未否认,仍旧微笑着说道:“只是觉得很衬你。”
岑可宣放下握在手心的裙角,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十七岁生辰,豆岚送了她一件碧绿的新衣,绣着淡粉的几朵梅花,看上去小家碧玉,玲珑雅致,“人家说,送一件怎样的衣服给你,那便说明了你在此人心中的地位。正如同做媒的给你介绍怎样的男子,那你在这媒人眼中,便是与那男子不相上下的。”
“所谓人如其表,人如其衣,便是这个道理。”她在地面上自顾自说着,转了一个圈,言语间神采飞扬。
“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话又怎么说?”岑可宣胡言乱语说着,“你倒不如说什么马配什么鞍,或者什么狗陪什么窝之类的,倒来得通俗易懂些。至于媒人么,与我可真是半点关系没有。”有谁说媒敢到紫云宫来说?她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有一天,就真的这样被宫主给嫁出去了。
“非也非也。”豆岚摇头晃脑地否定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正儿八经地补充道,“还有另一种说法,小姐兴许会认可些。送衣也可视作一份期望,譬如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若有人送他一件体面的衣服,这里面的意思有两种。第一层么,便是觉得唯有此衣才配得上此人,是为赞赏。第二层意思则是,希望对方穿着更为体面端庄一些,是为期许。”
岑可宣穿着新衣在池塘边转了一圈,伸出头望着水中的倩影,笑道:“那你说说,我在你眼中这模样该如何解释?”
“宛若夏季池边的睡莲,宛若冬季枝头的梅花。”豆岚眨了眨眼睛,背着手开始滔滔不绝,“小姐在我眼中,便是那最灵巧动人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虽非众星拱月,灿若星河,却也玲珑秀丽,别有其灵动之美,世间万物,芸芸众生,无一可取而代之,这便是豆岚心中的小姐。”
“说得倒是好听。”岑可宣被她大片的说辞震得一愣一愣的,眨眼笑道,“小嘴也越发甜了。”
“这是豆岚对小姐的心意。”豆岚笑盈盈解释着。
岑可宣当时咬着手指头,眼里尽是笑,却没怎么往心里去,好一段时间过去了,此刻不知为何就突然想了起来。她的目光从恍惚的回忆中落到了眼前人身上,依旧带着些微的疑惑,他选了这样鲜艳夺目的服饰,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呢?
诸多缭乱的思绪,最终被一句简单的话语打住,“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吧。”他说。
说是看伤,也不过让岑可宣伸出手给他诊脉,了解一下身体状况,气息是否紊乱,身子是否虚弱,“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若总是三天两头这样弄伤自己,无论大小,总归是伤身的。”他如同一个大夫般叮嘱着,惹得她只能频频点头,注意到她掌心擦伤的地方,他又取出一个碧绿的瓷瓶递给她,“这药擦在伤口上,愈合得快些。”
岑可宣接过来拨开盖子闻了闻,只觉得很香,抹在掌心,冰冰凉凉,很是舒服,就像沉入山涧的溪水中,幽幽润润,缓缓划过掌心。她刚想说话,白莫寅已经拉着她到榻上坐下,让她盘腿坐好,又将她身后的头发拂到了身前,他的动作一直轻柔,如同带着无尽的珍惜。
这究竟是性格使然还是仅仅对她,岑可宣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本应该先为你运功疗伤,再唤人送水沐浴,只是我怕你待会儿睡着了,便不愿意起来了。”
岑可宣背对着他,片刻后注意到身后稍微沉了沉,旋即一双手掌触到她后背上,她莫名感到紧张,睁着眼睛骨碌碌转,心里更是不明白,肩膀挨的那一剑,真的有这么严重么?她分明觉得,已经开始愈合了啊。
渐渐地,感觉有一股暖流划过全身,白日里那时不时的头晕发寒,终于止住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额头冒出点点细汗,身子却似被从头至尾疏通了一遍,暖洋洋的,舒服得不想动了。岑可宣昏昏欲睡,他手才一离开,她便整个人失了力,软绵绵朝后倒去,靠在了他身前。隐约听见他在耳边唤了一声“可宣”,岑可宣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睁开睡眼稍一偏头,才意识到两人靠得有多近。
耳鬓厮磨,大抵便是如此了。她低下头咬紧唇,没有吭声,可是仍抵不住渐渐的面红耳赤。
白莫寅似乎有些累,扶着她的身子坐直后,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便打算离开,不知想到什么,又偏过头来说道:“先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吃些药……”他停顿了一下,正当岑可宣心生疑惑,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时,他开口淡淡补充道:“这次不要再把药偷偷倒掉了。”
岑可宣顿时就被噎住了,原来她以前偷偷把药倒掉的事情,果然被他发现了。
她盘腿坐在原地,讪讪地干笑了两声,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发现他今天的话出奇地少,沉思了一下,她终于慢吞吞问出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学医?”
怕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她补充道:“我是说,这世上好的大夫并不少,作为习武之人,又有内力护体,轻伤不必担忧,重伤也非一朝一夕的药物能立即医治,即便后续需要调养,找大夫开些药方便好了。依我看来,无论怎样都实在无需亲自……”
“我信不过别人。”他将桌上的小瓷瓶合拢的同时,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岑可宣心头一跳,忽然瞪大了眼睛。她抿嘴定定看着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这话里面所隐含的信息有多深。
信不过,便是需要防备。绝不将自己的身体托付他人,他何须如此?有一件事岑可宣一直都很奇怪,作为自小在御景山庄长大的他,为何会养成如此难以交心的性格?
倒是曾听闻他母亲的来历有些特殊,因而在御景山庄并不受待见,所以连带着他,年幼时也过得不好吗?可是即便如此,在自己家里面长大,也不必防人防到这种地步吧?学医不是一两年就能有所成的,他必定花了多年的时间和精力,究竟是为何呢?
记得有一次,豆岚偷偷说过,前庄主白连城死得古怪,各种猜测都有,最为奇特的一个是,竟然有人怀疑是白莫寅动的手。当时她不以为意,因为豆岚不喜欢看她整日沉迷于此人,因而那段时间尽挑些不好的话说他,岑可宣当然不信。
弑父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可是细细回想起来,他在她面前提及御景山庄的事情,似乎从未称呼那人为父亲,皆以前庄主代之。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这人的心思本就不好揣摩,难不成果真……
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他该不会真的……注意到了她的凝视,白莫寅伸出双指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不要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坏。”语气中带着的笑意和不易察觉的无奈,一下子钻入了她的心口,久久不去。
岑可宣愣住,因被猜中心事而紧张得不行。
“你先睡吧,我出去找大夫抓药。”他并未与她过多纠缠,说完后便直接转身了,门开了又合上,地上从昏暗变得明亮,又从明亮再次恢复昏暗,那一身白衣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了。
岑可宣望着他离去后空荡的房门,心里也空荡荡的。
躺在床上,将手中那仅有的一枚玉佩高高举在头顶,门窗已经关好,昏暗中,玉佩仍旧流光溢彩,暗潮涌动,那血红的色泽印到她的眼睛里,层层叠叠,脑中无数的回忆一点点活跃起来,难以散去。
她想起了那年皑皑大雪,哥哥紧紧搂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被他捂得暖暖的,他离去时,背后飘落的雪花白得刺目。她被慕容齐带走时,是被他捂住了眼睛的,因而她从未见过加过家人的死状,可在梦中,她见过无数次。这所有的凄惨和别离,倘若小姑姑和李师傅没有说错,那都是拜白家人所赐。
她转动着手中的家传之宝,就是为了这不知有何秘密的玉佩,居然招来如此横祸,实在是惨无人道。可是……
“……你去找白家的二公子白莫寅,他答应了我,会助你离开的。”
“你掉了一件东西……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不要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坏。”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隔壁传来咯吱开门的声音,又在片刻的停顿后,缓缓关上。她突然从床上蹭了起来,穿好鞋急急忙忙冲出了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