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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亮时,风灵方才睡去,困倦已极,这一觉睡得甚是昏沉。直至大漠中刺人的阳光一束束地隔着眼皮子扎痛了她的目珠,方才醒转过来。
风灵慢慢掀开眼,适应着强烈的日光,拂耽延早已不在身边,一旁的另一张毛毡上躺着昨夜救回的高昌小郎。府兵们三三两两地原地坐着,静得出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已让人不愿开口说话。
一名部曲见她醒来,忙凑上前来:“都尉探路去了。”
风灵揉着眼,唬得顿时清醒,“都尉不晓其中利害,你也不知?怎不拦着!走了多久?往哪个方向去了?”她心火霎时燃了起来,自毛毡上爬起身便要去追。
部曲慌忙拦住她,“大娘莫急,带着阿六去了。”
“阿六去了?”风灵将余下的部曲扫视了一遍,果然不见康家部曲阿六的身影,她这才停了脚,怏怏地坐了回去。
那部曲也不怨风灵恼怒,半数在大漠中探路的,一去便不复回,亏得有阿六同去,阿六年资长,莫贺延碛亦过了数次,康达智特意将他与骆驼一同借予了风灵,总还能信得过的。
虽有阿六跟着去,风灵终究是不能安,提心吊胆地坐等了片刻,她目光突然落在了昏沉不醒的高昌小郎身上,自忖道:那村寨中的高昌逃民,避世隐居在大沙碛内,若内外不通,如何存活下来?米面食粮、布匹器具等物,必是外头带进来的。
这般一想便通了,她忽想到昨夜战后,大伙儿在村寨内找水,一只只打破倒地、空空如也的储水大缸,大沙碛内无大水源,还不得从外头运送进来?这小郎是村寨中的人,定能知晓走出大沙碛的便捷之道。
风灵好似在一片浓黑中寻到了一丝微光:他若能醒,好好地问一番,指不定就有出大沙碛的法子。她几乎是连滚带牌地扑到那小郎身旁,探了探他的脉搏,幸好,虽是微弱绵细,但总算还活着。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腹部裹缠着的布帛验看伤口,布帛未全解开,一股浓腥的气味扑鼻而来,风灵气馁地放下布帛,再瞧他的面色土灰,嘴唇上裂开一道道的细小口子。
“天亮时我瞧过,这小子浑身烧得火烫,意识全无,若有水,尚且能救他一救,眼下一滴水不见……”围过来两名部曲,惋惜道:“大约是活不过今日了。”
风灵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地瓦解在极度干燥的空气里,她将脸埋在双膝间,企图沉静下来,心头反而愈发的烦躁。
直至听见有人低呼,“延都尉回来了。”风灵猛抬起头,眼见着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至少他还好好地活着。
老部曲阿六无可奈何地朝她摊了摊手,“前头不敢再去,四处皆一样。”
风灵沉吟了片刻,回头望了望躺在毛毡上毫无生气的高昌小郎,“杀一头骆驼,拿骆驼血喂他试试,他若活了,指不定能带咱们走出这里。”
阿六吃惊地看着风灵,不敢说不,面上却写满了不情愿。“那些大牲口,都是我一手养大的……”他垂了脑袋,喃喃自语。
“杀我家的便是了,康家的骆驼是我借阿兄的,理当完璧归还的。”风灵应道。
“大娘,大娘。”一名年轻些的部曲跻身上前,“我从前在家时听人说,骆驼能寻着水源,若是老一些的骆驼,脑子比人还好用些,但凡走过的路,寻过的水源,皆不会忘。若果真如此,不若让这些骆驼领着咱们去找水。”
“这话确是不假,只是纵了骆驼去跑,越发摸不着出路了。”阿六挠了挠头,为难地接道。
“眼下咱们能找着出路么?”风灵苦笑了一声,“有水便不死,不死才能走出去。”
当下无人再有异议,风灵命人扶持着那小郎同骑一头骆驼,众人皆上了骆驼,放开缰绳,屏息静观。
四十头骆驼茫然地在原处转悠了两圈,不可思议的情形便出现了:杂乱无章的骆驼群中,走出一头毛色暗沉,体型稍大的骆驼,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余下的骆驼渐渐靠拢过来,跟在它后头,井然有序地前行。
“大娘!”阿六高兴地扭头朝风灵道:“领头的那头,正是驼队的渠魁!”
风灵与拂耽延相视一笑,府兵与另几个部曲也振奋起来,情形较之方才的无望丧气,已转好了不少。
日上正中时,领头的骆驼突然停了下来,不住地翻拱地下的沙石。阿六面上泛起光彩:“大伙儿快下来掘地!这下头必有水源!”
直挖了一个多时辰,那沙石底下的颜色果真就慢慢深了起来,风灵探进半个身子,伸手够了一把地下的沙子,捏在手里搓了搓,欣喜道:“湿的!”
众人听闻,越发来劲,又往下掘了一段,沙土里一点点一点点地渗出些水来,不多时,已有浅浅的一小窟清水出来。性急的府兵探身掬起一捧水,埋头就饮,才饮了一口,又猛地向一旁呕起来:“这水如何吃得!”
另几名府兵亦掬了一把一尝,水虽是清的,却咸涩苦口,带着泥沙的腥味,绝难下咽。
部曲们又都吃吃笑起来,阿六打趣儿道:“那也比粘稠糊口的骆驼血好上百倍。”说着他下了骆驼,不紧不慢地架锅挖灶,在沙地上挖出一个小火塘来。再将那苦涩的水打了大半锅,竟就地煮起水来。
风灵在行囊内东翻西找,待锅内水嘟嘟冒泡时,扔了一把白乎乎的物什进去。府兵探头一望,疑道:“顾娘子煮汤饼作甚?”
原风灵往锅内扔的是一把晒干的生汤饼,府兵们都不解,阿六搅着国内的汤饼,笑道:“骆驼嗜盐,故它们找着的水源必定咸涩,它们饮得欢喜,人却饮不得。下一把汤饼,好将水里的咸涩去一去。”
说话间,他从锅内舀了一勺水,凑近鼻端一嗅,“这便得了。”
风灵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土陶碗,舀了一碗先递给了拂耽延,余下的众人分饮了,果然不似方才那般涩口,虽还有些咸苦,但总还能入口。大伙儿渴了许久,顾不上那么多讲究,连烫嘴也浑不在意,直饮了个畅快。
阿六又煮了两锅,好教大伙儿将水囊灌上,这才放了骆驼去饮。
风灵命人将躺着的高昌小郎抬起半身,端了碗放凉的水,一点点地往里灌,起初他还昏昏沉沉地紧咬着牙关,送不进水去,教水润了一会子之后,求生的本能令他慢慢松开了牙关,小半碗水顺顺当当地灌了下去,只是仍旧不醒。
连灌了他三碗水,又歇了一会子,勉强额头上的火烫消下去不少。府兵挖水坑时,挖出了几只黑蝎,风灵眼中一亮,如获至宝地将那几只张牙舞爪的毒物丢进咸水中煮透,掏打成泥和在水中,又喂了他两次。
至次日拂晓时分,风灵守在高昌小郎身边正睡得瑟缩成一团,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有人细弱地唤“姊姊”,她只当是自己梦中幻听,不想过了片时,身上的毛毡被人轻轻扯动了几下。
她倏地睁开眼,却见高昌小郎正睁着眼,迷蒙地望着她。
风灵自地下一跃而起,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已无烫热,面色也不似昨日那样土灰难看。她双手合十,嘀嘀咕咕地仰天敬谢。
“姊姊,我渴得紧。”那小郎气息虚弱地向风灵讨水。风灵忙将皮囊拔了塞,递将过去。
他一口气儿饮足了,神气恢复了不少,目珠也渐亮起来。“姊姊,你们怎走到这儿来了?”
风灵高昌话并不精通,比划着道:“没水吃了,骆驼带着咱们来的。”
拂耽延觉醒,听见动静走过来瞧。那小郎一见他情绪激动起来,强撑着要起来,一面飞快地说些什么。风灵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了个大概:“他大约是感激你替他们村寨诛杀了那突厥人。”
拂耽延摆了摆手,“你告诉他,他若真心感激,便赶紧带路,引咱们出大沙碛为要。”
风灵将话通传予那小郎听,小郎支起身子,四下环顾了起来。众人皆知风灵花了大气力将他救回来,正是指望着他领路,他若不能,最后的希冀也便灭了。
小郎捂着伤口凝神细想,不时观望,一旁所有的眼睛都聚拢在他身上,心皆提吊至嗓子眼。风灵的手在衣袍内紧紧攥成了拳头,手心里满是湿冷滑腻的汗水。
他脸上突然现出了了然的神情,用力点了几下头,“我认得此处,不过半日便能出去。”风灵闻言浑身松懈下来,来不及通传予旁人听,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往下滑去。
耳畔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拂耽延焦急沙哑地唤着她的名,仿佛还夹杂着部曲们“大娘,大娘”的疾呼。风灵脑子里在说:“我无碍,不过累得狠了,容我睡一睡。”可话还没能说出口,拂耽延身上她所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裹进了一片安宁放心的境地,她眼皮沉重,无力再动弹一下,放任自己在他的环抱内昏沉了过去。
待她重新睁开眼时,周遭满眼黄茫茫风沙已瞧不见,她手上传来一下尖利的酸痛,下意识地想挥手却被人牢牢按住。
“莫动,医士正替你扎针。”醇和沉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掀起眼皮侧头一瞧,拂耽延金褐色的目珠正在她上方,灼灼地注视着她,深陷的眼窝将他眸色衬得越发深邃,风灵一时看住了,倒也乖乖地不动,随医士在她手上下针。
隔了片刻,医士恭恭敬敬地说道:“官家放心,娘子只是一时劳累过甚,脱了力,幸而身子骨底子极好,好生将养些时日,并不碍什么。”
拂耽延亲自将医士送了出去,风灵从矮榻上坐起身靠着,听见他在屋前嘱咐人跟去医馆取方抓药,转身又回了屋子,在她床榻边坐下,握了握她的手。
“可有去见我阿兄的那位商友?棉籽可购得了?”风灵一迭声地问了下来,”棉籽可不等人,我不过歇一歇便好了,不必你陪……”
话未说完,便见拂耽延的脸靠了过来,近得根根睫毛清晰可见,她心中骤然发紧,忘了后面要说什么,连一句整话都说不上来。他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烘得她只觉自己软化成了一滩糖水。
风灵闭了眼,嘴唇微微轻颤,等待下一息将至的缠磨。然,一息,两息,三息,预料中的亲吻缠绵竟未如期而至。
拂耽延倏地离了她,从榻上起身,坐到了一旁的一张高椅内。风灵睁开眼,手按住胸口“扑通扑通”跃动的心,错愕地望向他。
“棉籽已购妥了,只单等你醒转过来,便好准备着回沙州。”拂耽延错开眼,突又说起棉籽来,神情却有些不大自在,倒像是有意掩饰方才瞬间的失控。“那胡商听说你到了西州,命人送了帖子过来,大约是要宴请你一回,你人才刚醒,身子还不便利,若不愿去,我替你去回谢了他。”
“万万不可。”风灵惊呼了一声,注意力果然从方才那令人尴尬的,半途而废的亲昵中转出,正色道:“我的好都尉,千万不可回他,你回了他,便是断了我好大一桩买卖。帖子呢?拿来我瞧瞧。”
拂耽延摸出一枚拜帖递了过去,风灵接过粗粗看了一眼,忽然向拂耽延道:“我陪着你过莫贺延碛,你陪着我去赴宴,如何?”
拂耽延愣了愣神,便爽快应道:“好。”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别的话,拂耽延告知风灵,那高昌小郎已延医用药,医士说幸而路上用了全蝎汤,好得倒是快,创口开始收水结痂。找了这驿馆内识得高昌方言的仆役来传译过,那一村寨原是高昌王时,缴不出租调避到大沙碛内去的,虽知晓西州已被大唐囊括,究竟不敢搬回来,只在大沙碛内靠驯养骆驼为生。
“而今他族亲无存,日后可是要留在西州营生了?”风灵问道,萌生了一个私心,他若肯留在西州过活,她店肆中正要用人,这小郎惯走沙碛又善辨方向,倒不如收作部曲,稍加熬练,日后或是个得力的。
拂耽延摇了摇头:“他不愿留在西州,他央了驿馆的仆役来求我,说愿随我归营。只是他原本不在编,也无籍册可依循,不太好办。思来想去,大约要请韩孟来帮衬……”
风灵立时明白过来,笑道:“韩校尉年近不惑,无家无室,若得眼缘,将他收作徒也好,收作螟蛉亦可,总还得个伴。”
说了一阵,门外有仆妇来请风灵沐浴用膳,她搭着拂耽延的胳膊,慢慢起身:“邸店客栈我是住过不少,我家的栖月居也不过尔尔,只是这官家的大驿馆,却一向少见识,今日托了你的福,可是要好生体会体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