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之子于归(一)

桃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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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微暗时,宫人在含风殿内走来走去,将殿内各处的灯烛一一点燃。许是这一阵响动,将李世民惊醒。

    他微微张开眼,避开刺眼的灯烛,他眯缝的眼里,倚坐在他睡榻边足踏上的人影恍惚恍惚。他遥遥忆起征剿薛仁杲那年,他突起疟疾,为不延误军情,他求大疾速愈,冒险饮下凶悍汤药,昏睡几日,初醒时便见英华在他睡榻边倚靠着,与此刻眼前景象如出一辙,连榻边守着的人都如此相像。

    掐指算来,该有三十年了罢。李世民颤颤地长叹,心底默道:英华,教你独自等了这些年,苦了你了。

    风灵忽然听见李世民叹气,见他醒转,想着他今日醒得少,忙撇下手里正看着的书卷,执起经文要念。李世民微抬起手摇了摇,示意她不必念经文。

    汤药在热水里温着,他既不要听经文,风灵便要去端药来予他吃。

    刚要起身,便听他在睡榻上微弱地唤道:“凤翎……”

    风灵一怔,僵住了身子。

    “凤翎,不必去忙,坐着说说话。”李世民声音虽低弱,风灵却不曾听错,他确是在唤“凤翎”,一时间她不知他究竟在同谁说话。

    “凤翎,今日是什么日子了?”他偏过头来望向风灵。

    风灵这才确定他这是在同自己说话,有心要纠正,可一见他浑浊不清的目珠,心里一软,便应了下来:“禀圣人,今日,正是三月三。”

    “上巳花朝日……”李世民叹道:“今日,本该是你行奠雁礼的日子,却教我辜负了。”

    “圣人莫要再说这话。”风灵心里发酸,鼻端跟着发酸,“风灵尚且不急,圣人倒急了。”

    李世民静默了许久,仿佛又有些昏沉。风灵只当他又要睡去,一想他这一整日尚未进过水米,忙上前要架扶起他,“风灵熬得些稠米汤,圣人好歹进一些再睡罢。”

    阿盛带着另一名内监上前,一同帮着将他扶坐起来,在他身后塞了锦靠好抵住他身子不往下滑。李世民吃了几口米汤,摆手道:“罢了。昔年马上征战四方,如今连睡榻上都坐不住,人不负岁月,却都教岁月辜负了。”

    风灵放下还剩大半米汤的银碗,勉强撑起一个笑:“圣人今日好容易醒了,咱们说些旁的罢,不说那些暮气沉沉的话。”

    李世民扯动唇角笑了笑,将风灵端详了良久,“你这样的年纪最不该被辜负,却因我一己私念,想教你多伴我些时日,一再耽误在此。去罢,回长安城去……去找阿延。”

    风灵直摇头:“圣人从未耽误风灵,风灵愿意在此伴驾。”

    李世民微笑着阖上眼,似乎很是疲倦:“去罢,好孩子。阿延甚好,你择得不错,既是良人,总不能负了他,去罢。且今日本该是你们的奠雁礼,却未能成礼,你去,替我向他道一声‘对不住’……”

    这些话好似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说着说着,气息便又弱了下去,阖眼睡去。

    阿盛上前撤去他身后的锦靠,扶着他躺下,又劝道:“圣人且有得睡,顾娘子便去替圣人跑这一趟,向延将军道个分明。”

    一个时辰之后,长安城门已闭,延平门外漆黑的官道上,一骑突然冲出黑暗,朝城门风驰电掣过来。楼观上的戍卫老远便瞧见,禀告了当值的门侯。

    那匹大宛良马转眼便至城门下,戍卫见是一名胡装女子,孤身一人从漆黑一片的城外过来,不觉惊诧,待要盘问,那女子从腰间扯下一枚铜牌冲他抛过来。

    戍卫接过一瞧,忙转身向身后其余戍卫喊道:“翠微宫急差,快些开门!”

    风灵收回铜牌,甚至不及下马,从微开的城门口径直策马跑了进去,一气儿绕过长寿坊,跑到了怀远坊深处那座毫不起眼的宅子跟前。

    宅子大门紧闭,风灵下马拍门,过了许久才有人来应门。

    开门的家仆一见风灵霎时如失了魂,不知所措地唤老管事。风灵将手中的缰绳塞至他手里,自推开宅门疾步往里走。

    老管事闻声而来,一面将她往里头迎,一面搓手无奈道:“娘子来得正是时候,今日下半晌,阿郎搬了两大坛子酒进屋,闭门不出,也不许人进去,老奴去问话,也讨不来一个字,屋内也不闻动静。若再叩门,便有杯盏砸在门框上……”

    他一路小跑着跟在风灵身后到了正房门前,话尚未完,看情形也不必再多言,便向风灵躬身作了一揖:“老奴无用,娘子好生劝着阿郎些,有事便唤老奴。”说罢便退出后院,命家下谁也不许进去扰。

    风灵在门前突然踌躇起来,当日在沙州,她如此果脆地自许了拂耽延,算到如今,已是三载。三载之内,多半因她之故,一回回地同他错过,不教他心凉也难。及到眼下,她竟是愧不敢对。

    屋门突然打开,风灵错愕地仰脸望去,却见拂耽延立在昏黑的门内,眸光闪烁,虽有酒气,却淡薄似无。

    “立在门外作甚?夜风不冷么?”他因许久不开口说话,嗓音低哑浑重。

    风灵伸出一只手向他探去,教他一把握在手心中。虽是暮春三月,夜里的风仍旧冷得紧,风灵一路疾驰五十里,凉风早就穿透了她身上的胡袍,将她吹得浑身冰凉。

    她凉得发麻的手在他的手心中回了些温,顺着他的力,跨进屋子。身后忽然一阵风,屋门也不知是如何瞬时教他阖上,风灵只觉教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将她牢牢固在门上。

    她的双眼来不及适应屋内的一片黑暗,微薄的醇香酒气便拂在了她冰冷的面颊上,低沉黯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反复道:“你怎来得这般晚。”

    “阿延,阿延,对不住……”一开口,她眼眶里的泪便忍不住滚落下来,划过缺失了温度的脸庞,感觉尤为炙热,她梗着发痛的喉咙道:“是我太偏私自利,拖累你枯等至今。自此你莫要再等了,是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