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徐风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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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守府衙,地牢。

    这应该是最干净最明亮的地牢了,一尘不染,油灯高悬,墙角种着簇簇喜阴的兰花。刑具摆放过的痕迹还在,墙面修缮之处绘着一幅幅的山水壁画。

    董弘川自上任京城郡守第一日,就将地牢里所有的刑具搬进了仓库封藏,于公堂之上放言,但凡他审的案子,都要有理有据,而非是用刑逼供。的确是个创举,但应该无比的艰难,可偏偏他要这样做。

    甄璀璨坐在最里面的一间特制牢房中,地上铺着厚厚的新稻草。她手托着腮,似百无聊赖状。

    已过子时,万籁俱寂,值守的衙役们凑在牢门外的屋檐下拿出了牌九,玩得不亦乐乎。

    甄璀璨毫无困意,正襟端坐,眼睛盯着地牢的入口。

    他来了。

    依旧是一袭苍凉的灰衣,手紧紧的握着冰冷的乌黑长剑,他身疾如风的闪进地牢中,漆黑的眸子在一间一间的牢房中寻着,幽灵般的站在光亮中。

    “我在这。”甄璀璨缓缓地站起身,果然派人来行刺了,担心她说出实情,也担心她随口攀陷置他们于险地。她轻叹道:“地牢的防守简直形成虚设,衙役也个个是吃闲饭的。”

    顿时,剑光一闪,灰衣男子已拨剑,纵身间朝着牢房的铁锁一剑劈下。

    ‘咣’

    火花溅起,细细的铁锁只是被划破了一道浅浅的痕。

    灰衣男子一怔。

    再次挥剑,铁锁上又多了一道浅浅的痕。

    “你的剑不怎样呀,不够锋利。”甄璀璨随意的笑笑,“正如,那晚你带着百余名黑衣人去东营驿站追杀我,骑的马也不怎样,跑得不够快。”

    灰衣男子薄唇紧抿,挥剑向牢房的木栅栏。

    ‘咣’

    长剑被卡在栅栏中。

    甄璀璨皱眉,质疑道:“东营驿站的官兵全是用这柄钝剑所杀?”

    灰衣男子目光一凝,剑光乱飞,木屑成尘,转瞬间,看似是木制的栅栏,露出了比坚硬的剑身还坚硬的钢铁柱。

    “在京郊的山中连夜赶路的商队也是你所杀?”

    灰衣男子冷冷看她。

    “以及,山脚下一群无辜的难民?”

    “我没有杀商队和难民。”灰衣男子冷言反驳。

    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喜欢被栽赃被嫁祸。

    甄璀璨半信半疑的挑眉,“顺福客栈里茶城的郡守和郡兵?”

    灰衣男子不语。

    “清河郡关卡的数十郡兵?”甄璀璨故意说得真真假假。

    “不是。”

    “你杀了那么多人,全嫁祸于我,”甄璀璨轻叹口气,“连你也不愿意被嫁祸,我又何尝愿意。”

    灰衣男子不语,在寻思着如何杀她,栅栏和锁链坚固无比,能轻松的进地牢里,想轻松的杀掉她着实困难。

    “你的雇主给了你多少银子,才能让你死心塌地的杀人成魔?”甄璀璨朝旁边挪了两步,离他稍近了些。

    灰衣男子灵光一现,道:“你可以给我双倍的银子,我便不杀你,还会设法救你出去。”

    “当真?”甄璀璨展颜一笑。

    “当真。”灰衣男子暗暗的握紧了剑。

    甄璀璨笑着,眼睛很亮,一副纯真单纯的模样。

    灰衣男子为自己想到这个办法,颇有些得意。

    “你背叛你的雇主,会不会显得不忠不义?”

    “我本就是不忠不义之人。”

    “你的雇主是谁?我倒有点同情他了。”

    “翟宁。”

    “我不信。”

    “哦?”

    甄璀璨负手而立,微笑道:“翟宁显然没有本事召集百余人马杀向东营驿站,也不会冲动到因茶城的郡守放走了我而动怒杀之。”

    灰衣男子道:“你说我的雇主是谁,便是谁。”

    “这话听起来很熟悉。”

    灰衣男子不耐的道:“你要不要重金雇我不杀你、救你出去?”

    甄璀璨转瞬收起笑,神色冷漠,语声淡淡,“不。”

    灰衣男子愣了愣。

    “我宁愿重金赌你杀不了我。”甄璀璨漫不经心的坐在牢房正中,捏起一根稻草在手里玩儿。

    灰衣男子目露愤色,立现杀气。

    “残杀东营驿站的官兵,并放火烧尸,你可真狠辣。”甄璀璨冷静的迎着他的杀气。

    烧尸?灰衣男子看到牢房里厚厚的稻草,又看了看燃得很旺的油灯,猛得想到一个办法,他不由分说的剑挑灯芯,顺势一甩,甩进牢里,落在稻草中。顿时,稻草堆冒出了烟雾。

    “啊!”甄璀璨受惊的跳起来,吓得用衣袖掩鼻。

    灰衣男子得意的笑了,仰天一笑,挑起一个又一个灯芯扔了进去。

    既然不能杀了她,就烧死她!

    稻草烧了起来,产生大量浓雾。甄璀璨避在最里面捂着口鼻,手足无措的把脚下的稻草挥开。

    看着她像是蒸锅里的蚂蚁,灰衣男子兴奋的双眼放光。

    有个衙兵无事般的进来巡视,见状,大喊道:“着火了,着火了。”

    灰衣男子提剑,嗜血的站着,等着弱小的生命冲上来。

    衙兵骇得连滚带爬的逃离了。

    在这时,却有个人闯进了地牢里,义无反顾,身形像盾风。

    是董弘川。

    灰衣男子刚要取其性命,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困意猛生。他努力保持清醒,越想清醒就越困,他回望着牢中的稻草,并未燃起大火,只起了浓雾,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的中了计。他愤愤地双眼一合,昏睡在地。

    董弘川用湿巾捂口鼻,冲进地牢里,打开牢门,甄璀璨踩着点点火苗,奔出了地牢。

    早有准备的衙兵们一涌而上,扑灭了火,将灰衣男子结实的捆绑住,扔进了特制的大牢。

    明月当空,甄璀璨一眼就看到了华宗平,于摇曳的烛光中,他闲适的倚在走廊边,轻捏着白瓷杯,不动声色的饮茶。

    “你可还好?”董弘川语声关怀。

    甄璀璨移开湿巾,深吸口气,盈盈一笑道:“这要多谢六殿下挡剑如磐的钢铁柱,遇火生烟的迷香,将迷香粉洒在稻草上的点子,以及,赠送的用湿巾掩口鼻防迷昏的妙招。”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最喜欢跟有钱人做生意。”华宗平抿嘴一笑。

    董弘川面色微沉。

    甄璀璨郑重地道:“更要感谢董大人深明大义同意我的提议。”

    董弘川低声说:“你没事就好。”

    “诚如大人所听所见,”甄璀璨正色道:“真凶自投罗网,默认了杀人烧尸的行为,至于作案目的,就需要大人亲审了。”

    是简单的杀人案,还是牵连数位官员的大案,且看董弘川想怎么审判。

    “你暂可出狱,”董弘川的神情严肃,“需随时听候传讯,未经本官的允许,不得离开京城,否则,当罪犯处治。”

    “是,大人。”

    董弘川命道:“带她去偏院休息,待天亮,再离开府衙。”

    望着甄璀璨的身影渐入朦胧的夜色中,华宗平倦倦的伸了个懒腰,经过董弘川时,漫不经心的道:“董弘川为了她,已经变得不像董弘川了,可是她并不欢喜,也不愧疚,在她的眼中,董弘川就只是董弘川,无论他孝忠家国,还是丧尽天良,与寻常人无异,是好人她敬,是歹人她远。”

    话语轻绵而尖细,一点一滴的渗入血肉,透进骨髓,长出芒刺,董弘川如沉潭的眼眸里激起无数疼痛。

    他哑声问:“当真如此?”

    无人回答。

    四周一片寂静,寂静的让人清醒的体会到一切,最原始最真实的悲戚、凄凉、神伤。

    然而,他想知道,自己还能为她变成什么样。

    偏院里,甄璀璨坐在窗内,静静的等天亮。

    随着一盏油灯的移近,一杯茶和一叠点心轻轻摆在了窗沿上。

    “当我离开京城满天下寻你时,崇岫书院的行刺案就已经结了。”华宗平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外。

    甄璀璨捧起瓷杯饮了一口,是温和的玫瑰花茶。

    “我二哥被带进大理寺审讯,受尽折磨,不肯屈服,也不愿攀陷牵连其他华姓宗室。我大哥知晓后,把一切全揽在身,写下认罪状,在太子府悬梁自缢。我大哥的家眷在一夜之间,全都像畏罪自杀似的死了,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华宗平语声淡薄,透着凉意,“大哥及其三个儿女还有府中上上下下四十九人的牺牲,也没能救得了二哥,二哥刚从大理寺回到府中,就身亡了。”

    甄璀璨的手一顿,一场精心设计的行刺,竟夺取了两位皇子的性命。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会牵连谁?

    皇子们人人自危,华姓宗室也如履薄冰。

    沉默了良久,甄璀璨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李洪毅想要攀陷二皇子,是为了证明他并非无端的审讯二皇子。也知道了华宗平看似随心所欲玩世不恭,实则是在未雨绸缪。抑或是,运筹帷幄?

    华宗平只是笑笑,笑意难以名状,转身消失在阑珊夜色。

    甄璀璨出神的看着晨雾荡漾在草尖枝梢,轻轻的,幽幽的,风一吹,缭绕盘旋。

    渐渐地,东方发白,天色明朗。

    她心中的叹息随着阳光的斜洒,悄悄的散了。心似被洗涤,愈加明净。

    府衙的门刚打开,甄璀璨就迎着晨阳,迈了出去。

    “大小姐!”春樱开心的奔过来,从棉袋里取出热乎乎的包子,“大小姐,您趁热吃。”

    真是一个贴心的姑娘,甄璀璨边吃边问:“你等多久了?万一我今早出不来怎么办?”

    春樱说道:“大小姐一日出不来,奴婢就等一日,三日再出不来,奴婢就设法犯事进去找大小姐。”

    甄璀璨一怔。

    春樱道:“大少爷也要过来,奴婢劝他在屋里等您,免出意外。”

    甄璀璨点点头,看到有一车马车驶来,是皇宫中的马车,缓缓的停在了她旁边。

    车帘掀开,马车里的人道:“你离京寻穗染技艺已近一年,可有结果?”

    见是秋尚宫,甄璀璨笑了笑,大口的吃着包子,消息真是灵通呀,来的真是时候呀。

    春樱好奇的问:“大小姐,穗染技艺是什么?”

    甄璀璨答道:“一种传说中的奇特染法,使衣袍上色后,色彩斑斓夺目,图案栩栩如生。”

    “穗染?”春樱小声的嘀咕着,“传说中的?”

    秋尚宫厉声道:“本官在问你话!”

    春樱被骇了一跳,脱口而出:“奴婢自幼习得一种染法,像穗染一样奇特。”

    甄璀璨猛得被风呛到了,咳嗽不止,她警惕的瞧着春樱,要玩什么名堂?

    察觉到甄璀璨的神色,春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低着头,朝后挪了挪。

    秋尚宫的目光探出来,打量着春樱,逐说道:“既然像穗染一样奇特,不妨进尚工局演试给本官过目。”

    春樱弱弱地道:“奴婢方才一时失言。”她轻轻的拉了拉甄璀璨的衣裳,紧张兮兮,一副懊悔的样子。

    甄璀璨想了想,便说:“我恰好也要进宫向太后娘娘回禀此事,只是被一桩命案诬陷,不明不白的在地牢里待了一夜,我想先回去沐浴净身,以示尊敬。”

    秋尚宫很好商量的道:“三个时辰后,本官派人在玄德门前等你们进宫。”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