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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区李家冲赵家屋场,赵大姑家哀声一片。白色的挽帐装饰着大门,门外稻场上散落一地鞭炮碎屑。从大门外看去,门内有一帮吹鼓手正忙着打丧鼓,一个老年艺人正在敲鼓,老艺人一只手握一根鼓棰。此刻,老艺人刚刚唱完一段鼓词,两手的青筋突起老高,虽然像树枝一般干枯,却依旧强劲有力。老人手握鼓棰,在鼓面上有节奏地敲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戛然而止,老艺人用左手的鼓棰敲打着大鼓的边沿,扯起嗓子唱起来:“鼓儿那一敲哟咚咚咚锵——”老艺人敲鼓,“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在老艺人敲到“锵”字时,坐在旁边的另两位艺人立即敲响铜镲和铜锣,镲声合着第一个“咚”和第三个“咚”,那声“锵”,当然是铜锣敲响的节奏。
老艺人一边敲着鼓帮,一边唱道:“赵氏孺人患肺痨,孝顺女儿接宜昌,郎中还没有瞧一眼,呜呼哀哉一命亡——”当老艺人唱到“亡”字时,众多奏乐的艺人发一声喊,喊声低回哀婉,之后又是一阵鼓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再唱下去,老艺人的语调顿时变得激昂起来:“倭寇侵我大中华,到处抢掠又烧杀;枪炮子弹呜呜地飞,再派飞机来轰炸!”这时候,艺人们的鼓乐成了“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锵锵——咚咚咚锵——”
老艺人接着唱下去:“宜昌城内大北门,赵氏孺人把医寻,遇到日寇扔炸弹,曝尸街头归地阴!”鼓乐齐奏:“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锵锵——咚咚咚锵——”末了,众艺人发一声喊,其声哀转久绝,唱得跪在灵前的赵大姑忍不住大放悲声:“娘啊,我的娘啊,是我害了俩,是我害了俩呀!我要是不接俩去宜昌,就在乡里请郎中看中医,俩也不得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我苦命的娘啊——”
几个女眷陪着赵大姑哭了一阵,见赵大姑还痛哭不已,反过来劝慰赵大姑,说:“大姑,别哭坏了身子,你还要帮衬你爹办丧事呢,哭坏了身子,你哪么(怎么)帮你爹?”
张缵也走过去劝赵大姑:“大姑,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日本鬼子。你就是不接娘去城里,说不定哪一天,他们的飞机,也要飞到福宁寺来扔炸弹……”
听了张缵的话,赵大姑的哭声渐渐小下来,终于变成啜泣。
赵大姑的哭声低下来,屋外的喧闹声却陡地高起来,且一边闹着,一边靠近大门,以至于几个打丧鼓的老艺人也停住手里的家伙,嘴里停住哼唱。张缵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赶忙跑到门外去。
屋外稻场上,一群叫花子在那里鼓噪呐喊,为首的那个叫花子长得瘦弱,像只瘦猴,穿着虽然破旧,脸色却红润,全不似受过饥挨过饿的。
赵家隔壁的向大爷正在那里张罗。向大爷是赵家请来帮忙料理丧事的,因为跟赵家住隔壁,赵家的亲友基本上都熟,来了吊孝的,从引导磕头点香烧纸钱,到端茶递烟安排便餐,全都由向大爷安排。这群叫花子也是以吊孝名义来的,当然带得有鞭炮。别看是一群叫花子,他们买的鞭,一点都不比赵家亲戚的寒碜,也是一万响的大鞭,再加上香烛火纸,这些东西,要是没半块银圆,怕是买不来的。
福宁寺一带,凡来吊孝的,都在门外先放鞭炮,然后到灵前去磕头、点香烧纸,叫花子照例也要在门外放鞭炮,可是,他们在稻场边上将万字鞭一字形排开,并不立即点火,只在那里一个劲儿咋呼。人们知道,叫花子只咋呼不放鞭炮,为的是把丧家老板请出来。
向大爷满脸堆笑,小跑着走上前去,连连给叫花们敬烟,口里一叠连声地喊那个头儿:“甘爷,甘爷,抽棵烟,待会儿,到屋里听丧鼓,宵夜就要开席了,请甘爷和各位大爷坐上席……”
被叫做甘爷的叫花头儿抬起手臂一扒拉:“去去去,把你们家丧主请出来。”
向大爷陪着笑脸:“甘爷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只管跟我说。”
甘爷乜斜着看了向大爷一眼:“跟你说,你能做主?”
旁边有人大声说:“向大爷是知客先生。”
甘爷依旧乜斜着眼睛:“知客先生?知客先生做得了主?”
向大爷陪着笑脸,说:“做得了主,做得了主,有什么想法,甘爷尽管说。”
甘爷招呼他的诸位兄弟:“伙计们都听见了吧,向大爷能做主,那我就跟向大爷说说?”
几个叫花子一起起哄:“跟他说说,跟他说说!”
“那好,”甘爷往稻场边上的石磙上一坐,右腿往左腿上一压,故意咳嗽一声,“俩听好喽,”甘爷把手朝众多叫花子一指,“看在我们这些兄弟诚心诚意吊孝的份上,俩是不是得给我们每个人准备一块大洋?另外给我们补偿点鞭炮香烛钱。俩看,他们四个兄弟,加上我,一共五个,再加上鞭炮香烛钱,俩怎么的也得给我们准备五六块,七八块大洋吧……”
向大爷一听,头皮都炸了:“这……这……这……”
“‘这’什么?俩刚才不是说,俩做得了主吗?既然做不了主,就不要在这里鼻孔里插根葱——装大象!”
寒冷的冬天,叫花头儿的几句话,把向大爷头上的汗珠子都逼出来了。那边,甘爷并不罢休,他问同伙说:“是不是呀,伙计们,今儿向大爷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这鞭炮就不放,我们也不得走!”
向大爷弯着腰,一个劲儿说好话:“要不,各位爷先进屋,去喝杯茶,然后吃宵夜,有话,我们慢慢说。”
“谁跟你慢慢说呀?”甘爷用手指头指着旁边的叫花子,问第一个,“你跟他慢慢说吗?”
第一个叫花子连连摇头:“我不跟他慢慢说。”
甘爷问第二个叫花子:“你想跟他慢慢说吗?”
第二个叫花子朝地上呸一口:“谁跟他慢慢说,谁是王八蛋。”
甘爷问第三个:“你跟他慢慢说,你跟他是亲家不是?”
第三个叫花子连忙否定:“不,不,不,我才不跟他慢慢说呢。”
甘爷伸出手去,拍了第四个叫花子的脸:“哦,原来,是你想跟向大爷慢慢说的呀?”
第四个叫花子连忙往后退:“不是我,我不是,我不是。”
甘爷带着一脸坏笑,朝向大爷逼近两步:“哎哟,向大爷,俩都听见了,我的兄弟,谁也不想跟俩慢慢说,俩看……是不是干脆一点,既然做不了主,又不能慢慢说,那俩看,是不是把丧主请出来,等丧主答应了我们,我们就放鞭磕头去!”
向大爷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脸上冒出一阵阵热汗。
甘爷一声喊:“兄弟们,那咱们先给他添点热闹,怎么样?”
“好呐!”几个叫花子发一声喊,立刻在稻场上跳起来,他们一边跳,一边呃呃呃地高声叫唤,就跟戏台上美猴王大闹花果山一样热闹。几个年长的亲戚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在一边木着个脸,说:“人家办丧事,死的人又不是七老八十,连白喜事都算不上,这么闹,像什么话?”
甘爷也不理大家,只是一个劲儿地闹:“呃呵呵呵呵——呃呵呵呵呵——”
谁也没注意,有个年轻人在赵家大门洞里站了好一会,才从门里踅出来,大踏步地朝甘爷走去。年轻人在甘爷面前停住,两只胳膊抱在一起,瞪大眼睛盯着甘爷。
甘爷没想到会有人挡在面前,像一堵墙,马上把脸一板:“耶嘿——从哪个树木空里钻出个打横锤的,你,你,你……狗拿老鼠子,敢来管甘爷的事?”
年轻人说:“甘爷,您不知道,这家人正在办丧事?”
甘爷说:“谁说不知道?要是不知道,我来吊什么丧?”
年轻人说:“按照规矩,来吊丧的人,都应该去里面磕头、烧纸、上香啊,您看,您和您的兄弟,好像在庆贺人家家里死了人,您家里要是死了人,您也会这么开心吗?”
甘爷突然伸出一只手,薅住年轻人的衣领:“你这是在变着法儿骂我?”
年轻人说:“只看看您和您兄弟做的事,难道不该骂几句吗?”
甘爷恼怒地说:“你敢骂我?兄弟们,看见没有,是他找老子们的麻烦,众位乡亲,是这个二黄八调的年轻家伙在找我们的碴,大家说,我们该怎么办?”
甘爷的几个喽罗发一声喊:“揍他,揍他!揍他,揍他!”
向大爷一脸苦相挤过来:“别,别,别,有事好商量,别伤了和气。”
甘爷用胳膊肘把向大爷一拐:“走开!谁跟你商量,是他——”甘爷用一根手指头指点着年轻人,“是他跟我们过不去,有什么好商量的?让我们教训教训他,免得这小子碍大家的眼。”
向大爷往甘爷和年轻人中间一拦:“甘爷,这位张先生,是丧家的客人,就是这位张先生……帮着赵小姐,把她娘从宜昌……送回来的,张先生是个行善积德的大好人,您老有什么气,只管朝我出……”
甘爷把向大爷扒到一边,怒喝一声:“滚开!”甘爷的右胳膊在收回来的一刹那,顺势猛然砸向张缵。没想到,张缵早已两腿分开站立,甘爷的拳头砸在张缵胸脯上,就像砸在一个棉花包上。被“棉花包”弹回来的甘爷恼怒极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叫花子伙伴:“你们还戳在那里干什么?人家都出手了,你们赶快上呀!”
甘爷的四个伙伴像是才清醒过来似的,一起冲向张缵,拳头像雨点一般砸向张缵,张缵像根树桩一样,竖在那儿纹丝不动。紧接着,甘爷也加入砸“棉花包”的行列,可就是砸不倒张缵,别说砸倒,张缵连轻微晃动一下都没有。几个叫花子砸累了,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甘爷哎哟哎哟地直叫唤:“哎哟我的妈呀,今天碰到鬼了,我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怎么完全像砸在棉花包上呢?”
当甘爷几个累得瘫坐在地上直叫唤的时候,张缵把两支胳膊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站在叫花子面前,头略微低了低,问:“你们打完没有?”
甘爷一筹莫展的样子:“哎哟张爷,张爷,您是何方神仙呀?我们……我们……打不动了,我们……冒犯了张爷……”
“你们不打了是不是?”张缵一本正经地问。
“不打了,不打了,张爷。”甘爷朝张缵拱拱手,大有求饶之意。
张缵把抱在胸前的两条胳膊放下来:“好吧,是你们说不打了的,是不是,那现在,总该我还还手了吧?就算你们一个人打了我十下,加起来,也是五十下,我现在只打你们十下,五个人,一共打十下,你们不吃亏吧?”
这回轮到甘爷求饶了:“张爷,求俩了,好汉,饶了我们吧,想来,我们不过是凡胎俗体,哪里禁得起好汉俩的拳头?我们是有眼不识泰山,我们再也不来捣乱了,张爷!”
张缵想了想,说:“饶了你们?我好说。不过,你们得问问丧家同不同意?问问在场的亲戚朋友同不同意?”张缵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稻场上的众亲友,众亲友没有一个吱声的。张缵说,“你们都看见了,赵家的亲戚朋友中,没有一个愿意饶了你们的。”
甘爷这才面向大伙儿,磕头如捣蒜一般,一边磕头,一边求饶:“诸位大爷放了我们吧,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何必跟几个叫花子一般见识呢?我们这就滚蛋,这就滚蛋……”甘爷一边说,一边朝后退,还给其他叫花子使眼色,其他叫花子也一一向稻场边上退去。
“好吧,”张缵说,“一起打你们十拳,我还真怕你们受不了,那这样吧,我只踢你们每人一脚,你们要是一人一脚也不愿接受,那你们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将来,你们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呢?”
甘爷想了想,觉得自己再求饶的话,也太丢面子,只好苦着脸,抬起两支胳膊护住自己的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嗡:“那俩……俩就踢……一脚吧……”就在甘爷用胳膊护住脸的一瞬间,张缵飞起一脚,踢在甘爷屁股上,把个甘爷踢得趴在地上,半天出不得声,等到出得声来,那一声尖叫,像被宰的肥猪挨了一刀似的,把屋后树林里瑟缩在窝里的乌鸦都惊得扑棱棱飞起来。
张缵怒吼一声:“滚!”
甘爷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一动,屁股钻心般地疼:“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张缵低下头去,跟甘爷商量:“疼吧,是不是?那我再给你补上一拳头,兴许好受些?”张缵一边说,一边捋起棉袄衣袖。甘爷连忙求饶:“哎哟张爷,不补拳头了,不补拳头了。”他扫一眼四个伙伴,“你们……也不来帮一把,把我……扶起来,我们……滚……滚……”
张缵伸出两条胳膊往前一拦:“不,今天,谁也不许帮甘爷,让甘爷自己站起来,滚他妈的蛋!”
几个叫花子还想伸手拉甘爷,张缵抬起右腿,弹了一弹,拿眼睛瞪着四个叫花子:“要想帮甘爷可以,那就每人先受我一脚,我本想免去你们一脚的……”
四个叫花子一听,连滚带爬地退出老远。这边甘爷见没了指望,连忙两手着地,靠另一条没被张缵踢着的那条腿帮忙,爬几步,打几个滚,爬几步,再打几个滚,好不容易才撤到稻场边上。
这边,张缵跟上一声:“带上你们的鞭炮——”
甘爷被四个叫花子抬起来,一边逃向黑暗的夜幕,一边含混地说:“鞭炮是……孝敬赵家……老孺人的……”
稻场上有人追上去喊道:“甘爷,宵夜就要开席了,俩不吃了再走?”
“多谢了,多谢了……”甘爷一边这样回复着,连声音和人影,早就消失在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