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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是万里长江重要的支流之一,古称夷水,因“水色清明十丈,人见其清澄”,故名清江,她发源于恩施利川之齐岳山,流经利川、恩施、宣恩、建始、巴东,从河的源头至恩施山城,蜿蜒曲折流泻了三百多里,流经山城时,像个小姑娘一般变得无比温顺。
张缵和周少男披上衣服走出军营,在一个河道的拐弯处找到一家小酒馆,他们在临河的一个窗边落座。
要是在和平的环境里,此时的山城,早已是灯火阑珊,可是因为在战时,省里和中央的许多机构蜂拥而至,恩施小城也开始过起夜生活。
推开临河的窗板,对岸人家的灯火映在清澈的江水里,江中犹如撒落一河繁星。
叫过酒菜,两个人浅酌慢饮。张缵其实不善饮酒,只因今天特别兴奋,睡不着,才起了饮酒的雅兴。几杯酒下肚,两个人的话渐渐多起来。
周少男说:“我看这抗战形势,觉得我们离胜利的日子不是太远了。”
听周少男这么一说,张缵不由得激动起来:“抗日战争都快要结束了,我们却还寸功未建,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周少男安慰张缵说:“谁说你寸功未建?你不是在培训新兵吗?经由你手培训的新兵,他们所杀的鬼子,就是你杀的,你的功勋是间接的,同样在为抗战出力呀!”
“不,不,不!”张缵连连摇头,“你不知道,这些新兵,学到的东西太少,就被拉到战场上,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成为日本鬼子的枪靶子,我们是罪人哪!”
“这又怪不得你和我,如果给我们多一些时间,我们一定能把他们训练成战场高手。”
张缵眼里噙着泪水说:“我看过一篇报道,在石牌保卫战中,我们的士兵跟敌人短兵相接,两三个小时内听不到枪声,指挥官还以为阵地失守了呢,你猜猜怎么的?”
周少男摇摇头。
张缵说:“我们的战士,跟日本鬼子进行了三个小时的白刃战!”
周少男为之一震:“什么?拼了三个小时的刺刀!”
“是的!”张缵说,“这也许是抗战以来规模最大的白刃战,近身肉搏,三个小时没有枪声的战斗,阵地居然没丢,这在我国抗战史上,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这是谁带的兵?这么勇敢,这么坚强!”
“谁带的兵?常胜将军胡琏的兵!石牌保卫战将近尾声之时,中国革命军第十八军第十一师官兵在师长胡琏的指挥下奋勇作战,三个小时左右听不到枪声的白刃战,就发生在曹家畈附近的大、小高家岭上,不明真相的官兵还以为双方休战了呢。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状态,怎么可能休战呢?唉,这仗,已经打到无法开枪的程度,敌我两军扭作一团,只得拼刺刀!”
周少男叹息道:“想想都可怕啊,两三个小时拼刺刀,那该何等惨烈!”
“谁说不是呢!”张缵脸上的恐怖不亚于周少男,他说,“报纸上说,攻击三角岩、四方湾之日军有一千多人,为了争夺制高点而黔驴技穷,一度曾经施放催泪瓦斯。我守军既无防化设备,又没有心理准备,哪里料到日军会使用化学武器呢,只得用血肉之躯跟日军拼搏,两军在此弹丸之地反复冲杀,日月为之失色,山河为之呜咽!最后,我军竟然奇迹般地将敌人全部歼灭,击毙日军近2000余人,阵地前沿的敌军尸体堆得像一座小山。”
周少男激动地说:“那天好像是5月31日吧,我听中央社向全国播发消息说:‘宜昌西岸全线战斗异常之激烈,每一据点均必拼死争夺!’讲的想必就是你所说的三角岩和四方湾激战!”
“多勇敢的士兵啊,多么英明的指挥官啊!”张缵猛地端起酒杯,把酒喝得滋滋响。“他们当中,肯定有在我们这里培训过的新兵,我不知道,用刺刀捅死最后一个日军的士兵,是不是跟我练过峨嵋拳,峨嵋拳最大的特点是后发制人,你刺你的,我防我的,趁你精疲力竭之时,猛地一下还手,置你于死地!如果最后一个撂倒日军的真是得过我真传的新兵,我也就略感欣慰了。”
周少男说:“不管是不是受过你培训的,他不是你培训出来的,就是别的教官调教过的,总之,他把最后一个日本鬼子撂倒了,我们这场保卫战打赢了!”
“唉,其实,我们的新兵,很多都还是些孩子哟,农家的孩子营养又不好,十六七岁的小兵,有些人还没上了刺刀的步枪高。他们就端着比自己还长的枪上阵去拼命,多么让人感动!”
“是啊,在那个残酷的午后,无数壮士的鲜血染红了长江南岸的土地。白刃战落下帷幕时,1500多名中国士兵静静地躺在中国最美丽的江山里……”
张缵激动地说:“有如此狼兵,必有更凶猛的统帅,胡琏将军,是抗日战争中不可多得的虎将!”
周少男说:“报纸上刊登了胡琏将军在指挥石牌保卫战前写给家人的五封书信,杀身成仁之心,他是早就有了的。”
“谁料得到呢,面对虎狼之师,要想守住要塞,没有必死的信念怎么行?如果贪生怕死,瞻前顾后,我们的要塞,怕是早就被日本鬼子夺去了!”
“生人做死别,何等之壮烈!”周少男把酒杯在桌子上墩得啪啪地响,“胡将军写给他夫人的那封信,简直催人泪下!”
张缵问:“少男,你还记得胡将军写给夫人信中的句子吗?”
周少男说:“我记不太全,这几天,我教的那一队新兵,几乎天天在诵读胡将军这封信的片段。”周少男想了想,把身子坐正,诵读起来,“我今奉命,担任石牌要塞守备,军人当……当……以死报国……”
张缵纠正周少男:“这句话里多了个‘当’字。”
“哦,对对对,”周少男继续诵读,“军人以死报国,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仅亲老家贫,妻少子幼,乡关万里,孤寡无依,稍感戚戚,然亦无可奈何,只好付之命运。诸子长大成人,仍以当军人为父报仇,为国效忠为宜……”诵读到“诸子长大成人”一句,周少男已经泣不成声。
张缵接着诵读:“家中能节俭,当可温饱,穷而乐古有明训,你当能体念及之……”
周少男接上去:“十余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兹留金表一只,自来水笔一枝,日记本一册,聊作纪念。接读此信,毋悲亦毋痛……”读到此处,周少男突然打住,问,“张缵兄,你若是他夫人,读到此处,你能不悲痛吗?”
张缵回答周少男:“说不悲痛,那是骗你的,除非草木之人,我也只好用胡将军的话聊作安慰——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亦如司马公《报任少卿书》中所言:‘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
“吉人自有天相,好人自有好报!”周少男感情深沉地说。
张缵接连往口里倒了两杯酒,说:“少男,你对胡将军写给他夫人的信赞赏不已,我却对胡将军写给他父亲的那封信感动得止不住流泪。”
周少男说:“胡将军的老父亲读到那封信,不知做何感想!”
“能做何感想呢?军人,吃的是军饷,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相信老人是能理解的。”
周少男说:“理解自当是理解的,可是,在这生离死别之时,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啊!”
张缵几乎一字一字地诵读胡将军写给老父亲的那封信:“‘父亲大人: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并无他途……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也足慰……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唔唔唔唔——”读到最后一句,张缵情不能堪,禁不住痛哭起来。
夜深了,小酒馆里食客不多,张缵在深夜里大放悲声,把所有人都惊动了,大家走过来,酒馆老板小心翼翼地劝说道:“先生该不是家里什么人遭难了吧?是不是遭遇了日军?”
一个穿长布衫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猛地拍响桌子:“倭寇一日不除,民无一日安宁!”
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叫我们的兵工厂多造些枪炮,我们四万万人,四个当中出来一个就是一亿人,用身体筑成人墙,也能把狗日的小鬼子埋葬!”
酒馆老板娘端来一杯热茶递给张缵:“先生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着!”
周少男替张缵接过茶杯,连忙替他解围:“谢谢各位了,谢谢各位了,这位张先生家里没事,他刚才在读胡琏将军的家信,因此动了真情。”
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哦,你们说的,是在宜昌保卫战中的指挥官胡琏胡将军吗?那还真是条汉子!”
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说:“要不是胡将军,我们现在恐怕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喝酒了。”
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是呀,宜昌石牌如果失守,日本鬼子早就攻进重庆城里去了,我们国家的大后方一乱,整个国家也就完了,幸亏胡将军为国家守住了陪都的大门!”
张缵趴在桌子上,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捶着桌子:“胡将军带兵,在石牌坚守了四五天,歼敌两万多人,那是我的家乡啊,我在中央军校读书两年,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寸功未建,惭愧呀,惭愧呀,呜呜呜呜……”
“这……这……这……”见张缵哭得那么伤心,周少男有点手足无措,他“这”了好一会,才把话说出来,“这教导队的事,也得有人做呀?我们在武冈,何教官他们不也一样教我们吗?他们也不能上前线打仗。”
“少男,你不知道,”张缵抬起头来说,“我去武冈读军校,就是为了学本领上前线杀敌。”张缵再次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不,不,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一定要到抗日前线去,我一定要回家乡去杀敌!”
周少男怯怯地问:“你现在在部队,长官不派你去,你又不能随便走,怎么回老家?”
张缵说:“理由多的是,只要我想去,哪有去不成的?”
周少男像是犹豫了一下,他说:“可是……可是……武冈那边,张幺妹有信来,她说……说……要来恩施找你!”
“他怎么知道我的地方?”
周少男说:“何教官知道我们分到恩施,他写信给我了,肯定是张耀武请何教官打听的。”
“武冈离恩施这么远,又山河阻隔,她来这里找我干什么?”
周少男神秘地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去?”
张缵说:“你回信给何教官,就说我到石牌前线去了,现在生死未卜……”
周少男不高兴地说:“好好的,何苦咒自己呢?”
张缵想了想,语气缓和下来:“兄弟,你不知道,张幺妹来了,说不定就不肯回去了,她要是不回去,我还怎么上前线?我要是不能上前线,我那两年军校不是白读了吗?”
“可是……”周少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人生吧,也不只是上前线打仗,张幺妹那么在乎你,你怎么能铁石心肠?”
张缵拿手掌在桌子上一拍:“明天,我就向教导队长官递交申请,要么让我上前线,要么让我回老家!”
周少男说:“张兄,望三思而后行。”
“别再说了,我意已决!”说罢,将杯中酒一仰脖子倒进嘴里,毅然起身走出小酒馆。
酒馆外,月色如水,一阵夜风吹过江面,江面上像撒了一片碎银子。张缵在夜风中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月影跟着他,在他的身后拉得老长老长,像跟着他的一列长长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