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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下午,急云便和玉衡一同乘了马车去参加夏老大儿子的周岁宴,出发前,急云到底还是去了厨房,又亲给崔氏炖了一盅冬瓜莲叶汤才出发的。
玉衡看急云穿上了自己春天才做的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配了简单的碧玉莲花玉钗、耳环、颈坠、手镯、禁步整一套的首饰,更凸显出了她清冷的气质,却又因裙边和衫子都滚了软银缎边,加上那套玉饰着实是上品,宝翠流动,并不显得过于素净失礼,不免点点头笑道,“这是阿娘的宝莲玉饰,她极爱的,如今给了你倒也相宜,挺不错,姐姐长得真好看。”
急云一默,自己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这夸她和夸自己有什么不同,玉衡仍是津津乐道:“这百褶裙是今年京城兴的式样,可惜偏有些讲规矩到迂腐的贵女,说是这百褶裙穿着要走路裙褶纹风不动,如静水无波,这般才说明女子娴静有礼,真真是胡扯,我大秦朝马上得的天下,窦皇后都曾随高祖出征在外,便是从前一些我朝的公主,也颇有骑马打球的喜好,近些年却是一些腐儒又重新提起前朝那些女子的三从四德,女子笑不露齿,行不动裙起来,真真是腐儒害人……所幸皇上英明,对女子深藏闺中并不赞成,只说女子藏身于闺中,身子愈来愈孱弱,如何能孕育出健壮的下一代……”
急云点点头,她早已习惯男女平等的时代,如何能受得了女子关在深闺,只管生孩子养孩子这样可怕的生活?玉衡看她赞同,更是高兴,又说道:“其实裙子要做大摆,再多做上几层,比如月华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层层绽放,再和头上的簪钗两相呼应,这才是女子步态美好之处,姐姐你说是不是。”
急云想了想道:“裙子到底行动不便,不过大摆的裙子好一点,只是用料都过于细了,一不小心就会勾到丝,真是不便。”
玉衡笑道:“你不知,你身边的夏巧,是个手巧的,便是勾了丝,她也能替你给原样的界好,你只管放心穿便是了。”
急云哦了一声,玉衡看气氛正好,便又问她:“你和杜夫人是怎么认识的?听说她是万马帮帮主的遗孀呢,我看她极是麻利泼辣的性子,看起来你应该和她没什么好说的吧……”
急云侧头想了想,却是回忆起曾经流落市井的那一段时光来,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我曾经因故流落在市井,她照应过我一段时间。”
玉衡心里沮丧,她就知道这个寡言的姐姐这里说不到什么,她到了宅子里,早就让龙渊出去打听,这个夏老大不过二十多岁,她的故事可真是跌宕起伏之极,尤其是她当年被敌对帮的帮主抓住,剥光衣服当场要辱她,结果却被万马帮的帮主救了下来,这事情只要略一打听,在江陵城混帮派的人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联想到她之前救醒她时说的话,可知她也曾是高门贵女,却不知为了什么被满门抄斩,女眷被流放,然后她侥幸活了下来,混迹市井,却又遇到过这样残酷的事情,简直令人唏嘘,她扪心自问,自己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大概也只有一死了之,而她依然顽强得活了下来,不惧流言蜚语的活得痛痛快快的,比起她来,自己那点小事,当真算不上什么。
她忍不住问急云:“这个夏老大遇到过那么多不堪的事情,她因何仍能这般快活的样子?”
急云想了想道:“这快活也是一天,不快活也是一天,那怎么算都是快活一些比较划算吧,老想着那些不快活的事情做什么?”她这话却是当年夏老大常挂在嘴边的,如今说出来是为了宽慰玉衡了,这个妹妹表白遭拒的事情母亲也悄悄和自己说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劝解,着实是自己感情上毫无体验。
上辈子从来就没有过男朋友,也没有过什么爱人,爱究竟是什么,她曾经从学术观念来研究过,然后得出结论,这是个多巴胺、肾上腺素等多种激素起作用而导致的行为和情感,甚至导致诸行无常。
为爱而自杀这种事情,她很难理解,还有云阳侯和冼夫人这一对……她虽然不理解爱,她依然和顾藻结了婚,立了誓,顾藻这人也挺不错,挺合她胃口的,所以她从尊重婚姻的角度来说,对顾藻便全心全意的接纳了。
穿越来这儿以后,想到和自己一同上了时光机器的还有他,他应该也来了这儿,那就先找到他再说……有时候她也隐隐的想起,若是他结了婚怎么办?这个时代,似乎男女订婚都颇早,父母乃至君上都可以决定婚事……想到这里,她忽然心中掠过一丝不快……不过,她想,自己反正不会和妹妹一样,会为了个男人自杀的,他不要我……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挺好。
她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一边揭开了帘子想看看到了哪里——然后,她就看到了顾藻。
这路乃是临着清扬河,沿岸遍植杨柳,远远望过去,波光如练,柳色拖金,顾藻正立在对岸一株柳树下,柳色侵衣,绿水迎眸,眉目清朗,目光柔和,侧着身子正和身边一小厮模样的人在说话。
她目力甚好,一眼便认出那是顾藻,她忽然叫了停车,玉衡一愣,马车夫已是停了下来,急云说道:“我遇到个旧友,先过去一下,你先去鸿福酒家,我迟点便过去。”一边说,已是一边掠下了马车,身手极是利落,玉衡吃了一惊,这个姐姐,居然是身怀武艺的!自己居然没看出来!
她身手极为利落,片刻早已远去,玉衡愣了楞,却没看出远处那是晋王殿下,她犹豫了片刻,知道姐姐才回来,之前许多经历家里人都不知道,看她不喜说,只怕触及她伤心事,更不敢多问,本想慢慢熟稔后再细细问,如今跟得太紧,只怕招致反感,看她轻功,颇为高超,加上又说是有旧识,这里离鸿福酒店也不算远,不若先去那边等着便好了,便唤了车夫先行。
顾藻正在水边远眺,他身子弱,船为了照顾他的身体一直行得极为缓慢,好不容易到了江陵城,他派了人去烟水村先悄悄打听,却是听说那袁家的养女已是被生身父母接了回去,又送了厚礼来,不知道是哪家人,只听说是姓谢。他收到消息有些愕然,原以为自己来的算早,没料到却还是被谢丞相抢了先?他想了想,让人细细一打听,果然查到谢丞相妻子崔氏前些日子低调的带着女儿回凤州,途径江陵城的时候,似乎出了变故,住在了江陵城崔家的宅子里。
如今只有先探听清楚急云是否真的在那宅子里头,再做打算了,自己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必不会空手而回。他望着水上的金波潋滟正出神,却是看到了一个碧衣的女子翩翩地从对岸马车里掠了下来,身姿曼妙,他暗暗喝了声彩。
马车停了一下,继续前行了,那女子从路边沿着岸坡往下走,到了对岸水边,然后摘了把柳叶,往水上一掷,人便凌空而起,脚尖如蜻蜓点水,凌波而行,往自己这里疾掠了过来,看上去似是以叶片借力而行,风吹来能看到她的衣衫飘飘而起,端的是风华万千。
渐渐那女子近了,阳光下广袖长裙,面容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眉宇间彷如冰雪,他忽然觉得心里仿佛被锤子敲了一下,他紧紧捂住了心脏,深呼吸,调整自己的心跳,然而心跳仿佛不听指挥,快速跳动了起来,他心里忽然暗暗骂了句:“糟糕!”然而眼前一黑,他依然晕了过去……
急云看他忽然面色大变,然后捂住心脏,脸上青白交加,嘴唇青紫,然后人便倒下了,他身旁的小厮慌乱地扶住了他,然后摸出药来迅速的喂了他一丸药,急云曾受过急救训练,知道这是心脏病发了,她上去,将他平躺,准备对他施行心脏复苏术,小厮怒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乱来?”声音有些高而细,语调略有些奇怪。
急云淡淡道:“不想你主人死就听我的。”一边快速而有力的在顾藻的胸前用双掌垂直向下有节奏的按压,过了一会儿,看他的脸色渐渐变回正常,又一只手抵住他的头顶百会穴,缓缓注入了些真气,过了片刻,顾藻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急云关心地俯头看着他,眉目与后世相同,雪白晶莹的脸似是会发光一般,他忍不住唇角含笑,低声道:“终于见到你了。”开口却正是后世的世界语。
急云无奈道:“顾藻,你身体如何是这样的?”同样也是以世界语回答了他。
顾藻仍半悬着的心落下了,笑道:“我如今名叫李熙了。”
急云目光闪了闪,回道:“晋王李熙?”不是她认识这些贵族,实在是这名字在她母亲嘴里提过几次,有惋惜,有愧疚。
晋王李熙笑了笑:“不错,谢瑶光小姐,我正是同你有婚约。”
一旁的小厮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有哭丧着脸对李熙哭道:“少爷,咱们还是回船上吧,您要吓死小的了。”
急云扶了他站起来,问道:“你的船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青扬河上画舫轻舟,往来不绝,急云扶了李熙上了他泊在清扬河上的画舫,迎面一个粉衣丫鬟迎了出来,满脸焦急,眼圈红红地说道:“说了有什么事情让下人去做便好了,偏要自己去,还不肯多带人,爷要有个闪失,叫咱们可如何是好。”
一边又去看急云,却因长住宫内,平日里又只服侍着李熙,没见过玉衡,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何人,只看她长相极美,心里只以为是攀龙附凤的过路女子,只去骂那跟从的小太监长福:“叫你跟着爷,你怎的也没照顾好爷,叫什么人冲撞了爷,倒让爷犯了病。”长福委屈之极,王爷只说要去河堤散散步,又不喜欢那些侍卫丫鬟陪着,只带了自己缓缓地走,叶大夫也说过王爷也不要一味躺着,偶尔也要活动活动,谁知道能来个天来飞仙,把爷给吓得病都发了?
李熙摇摇手,扶着急云的手一直进入了内室,荷露忙着上来要扶李熙,一头又笑道:“这位姑娘想是帮了我们少爷的忙,请前边稍坐,我让他们给您倒茶,一会儿备份谢礼给您。”
李熙摆手道:“你们都先下去。”
荷露脸色微变,看了看那女子,自上船时,就一直面无波澜,对她的说话无动于衷,看着她似乎在看空气一般,其他的侍女太监都下了去,唯有荷露仍站着不动,李熙看她不动,继续道:“你先下去,煮点清心茶,我一会儿要喝。”
荷露满心不情愿,依然下去了,并不敢问那女子的身份,却是去拉了长福细细的问去了。
李熙看人都走掉了,才笑着对急云道:“咱们上了那时光机器就来了这里,也不知道那边剩下的是我们的身体,还是都一起消失了?我看李博士可要哭了。”
急云想起那不着调的李博士,撇了撇嘴没说话,要说一点都不在意是假的,自己在未来世界里,过得自在得很,偏偏被扔到这里来,李熙问道:“我这边就是进了皇家,然后一直有心脏病,后来赐婚退婚的那些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说起来有些对不起你妹子,不过当时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这赐婚应当不是皇帝临时起意,想是筹谋已久的,你那边呢?这些年如何了?”
急云想了想,将自己出生以来的大事简略说了一遍,言语一贯的简明扼要,李熙听得极是专心,听到云阳侯的事情,他叹道:“果然是老房子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可怜管夫人,嫁人又遇人不淑,一贯宠爱自己的爹爹又有了第二春,只剩下个儿子,迟早也是要长大娶妻的,竟是个孤立无援的境界。”
急云想了想,到底没忍住:“我师父,她丈夫很过分么?”
李熙愣了楞道:“你不知道?”
急云摇摇头,师父不说,她如何能冒失去问。
李熙想了想,似是在想从哪里说起比较好,最后说道:“古中国有一出很有名的戏剧,叫《赵氏孤儿》,你听说过么?”急云茫然摇了摇头,她在学校,学的历史文学中,并没有学到这样深入,本来也不是她的所好。
李熙笑了笑道:“这个事情在古中国司马迁的《史记》里头也有记载,说的是古中国春秋时期,丞相赵盾被权臣屠岸贾设计陷害,被灭九族,他的儿子赵朔的妻子庄姬是晋灵公的女儿,生下了赵朔的儿子后自刎殉夫,大夫程婴接受了庄姬的托付,将她生下的儿子带去给好友公孙杵臼,结果屠岸贾知道了风声,前去搜索,为了保住这个恩公的孤儿,程婴和公孙杵臼两人定下了计策,由公孙杵臼带着程婴的亲生儿子逃走。
之后程婴出面告密,公孙杵臼与被当成赵氏孤儿的程婴的亲子都被诛杀,程婴则背负着卖友求荣的恶名,将赵氏孤儿设计送到了屠岸贾膝下,让屠岸贾认为义子,待这个孤儿长大后,程婴告知了这个孤儿的身世,于是这个孤儿便杀死了养大自己的义父,来为自己的生身父母报仇,最后报仇雪恨后,程婴也自杀而死,以酬谢公孙杵臼。”
急云听完了这个故事,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和纠结,李熙笑道:“程婴和公孙杵臼作为报恩的忠义之士,被古中国颂扬许久……听完这个故事,你有何感想?”
急云摇摇头道:“残忍、灭绝人性。”
李熙点头道:“不错,这个本子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觉得如此,做君上的可以不经审判随意决定臣子全家的生命,而做父母的也可以任意决定孩子的生死,孩子何辜?无端端替人死了,幸存下来的那个孤儿又有何罪?将你送到仇人膝下养大,然后忽然告诉你身上背负的责任,让你杀死养父,灭绝人性,莫过于此,这样的忠义,曾经被大力的倡导……”
急云想了想,低声道:“若我是程婴,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孩子死,要报恩,自己去报恩好了,凭什么决定孩子的性命……不过,忠义这两个字,应该是被统治者加进了更多的私货,来确保自己的统治吧……”
李熙笑了笑,说道:“有句话说得好,因为信念的理由而杀人,其实比为金钱而杀人更下等。因为金钱具有万人共通的价值,但是信念的价值则仅限於本人才有用。这个世界类似于古中国,却没有这些我们熟知的人物,以至于我曾经怀疑了许久这是不是一个人造的全息游戏……
现在说回令师管夫人,她也同样经历了这样一个‘忠义’的故事……管夫人嫁给的是安乐侯的嫡长子卫子清,他还有个妹妹,正是当今的皇后,所以如今安乐侯府作为国舅府,正是风光煊赫之极。然而十五年前,安乐侯府却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急云凝神静听,李熙继续道:“当年今上还只是太子,卫皇后当时便是太子妃,那一年戾王作乱,这戾王,便是当时太子的二弟,我这身体的生身父亲晋王,是太子的三弟……”他口才极好,侃侃而谈,竟将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说得恍如亲历,他自幼和太子一同住在东宫,由卫皇后抚养,自然对这段事情耳熟能详。
当时戾王控制了京城禁军,逼宫成功,软禁控制了先帝,又派兵马围了太子府,不料当时太子在护卫的护持下,逃脱出去,而太子妃刚生完孩子出了月子,那日恰巧带着刚满月的孩子回了娘家安乐侯府,戾王的手下带了兵马闯进了安乐侯府,要去捉拿太子妃和太子的嫡长子。
管夫人当时也才产下次子卫瑜一个星期,因孩子过大,难以产下,勉强生下孩子后,她产后大出血,身体虚弱,那日听说是服了药在沉睡,并不知安乐侯府的变故。当时逆贼抓住了安乐侯以及安乐侯夫人,一边拷问太子妃的藏身之处,一边围了侯府,大肆搜查,情势危急,眼见再找不到太子妃,安乐侯府便要一同被血洗。仓促之间,卫子清让自己的一个长得和太子妃略有些相似的侍妾换了太子妃的衣饰扮作太子妃,然后抱了次子卫瑜,在重重侍卫的保护下乘车逃出侯府,借以扰乱逆贼的视线。
果然那逆贼上了当,毕竟太子妃不是人人得见面容,而卫瑜因产下就颇健壮,养了一周,与满月的孩子个头差不多,竟然让卫子清此计成功了!那侍妾以及襁褓之中的卫瑜被截杀了,戾王的手下看到成功杀死了太子妃和太子嫡子,便带了兵马撤走,因戾王之前也有吩咐,若是能不牵连太广就不牵连太广,毕竟登基后还需要老臣的支持,安乐侯与云阳侯又是姻亲,也不敢得罪太狠了,安乐侯府之危始解。
却说太子逃出了京城,却是和京郊大营的御林军取得了联系,带了大军反攻京城,又得了一贯中立的清微教掌教张翔的襄助,最终反败为胜,反而捉下了戾王,之后太上皇退位,太子登基,封了卫皇后为元后,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为太子,又感激安乐侯府紧急时刻以亲孙子替了太子的灾祸,加封安乐侯府。安乐侯因不禁拷打,伤势过重去世了,卫子清袭了爵,得赐铁券,爵位世袭罔替,赏了宅子田地无数,管夫人则获了超一品侯夫人的诰封,连三岁的长子都得了个正五品云骑尉的加封。
却说管夫人在苏醒后,才发现拼死生下的次子,被‘义薄云天忠君爱国’的丈夫拿去当了挡箭牌,却又无处说理,她拖着病体,连夜潜入天牢,诛杀了囚禁在那儿的戾王以及杀死他儿子的叛将,然后回了侯府携长子离府出走。据说皇帝也拿她没办法,毕竟人家亲子才给你儿子做了挡箭牌,你如今也不好计较她闯天牢的罪过,最后那戾王只对外称是畏罪自尽,只有皇家中人才知道,是管夫人亲自去杀的……”
急云静静地听完,忽然感觉到心头涌上了巨大的悲哀……那清冷温柔的师父……那总是一个人寂寂寞寞的师父,居然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忽然想起卫瑾曾经大吼:“你根本不知道阿娘经历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