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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冤昭雪。
四个字砸中梅瑾萱的心。
她当然想。
刚进宫的时候,日日夜夜,做梦都在想。
想她在狱里无故“畏罪自尽”的父亲。
想她流放千里,不知生死的兄长。
想她杳无音信,被人强行押走的娘亲。
但是,谈何容易!
岳聘婷像是读出了她内心的话,沉声说:“我有证据。”
梅瑾萱审慎的目光盯着她,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被一个孤女找到证据?
岳聘婷:“我在教坊司的时候,遇见过一个从大理寺贬谪过去的官员。男人嘛……不得志的时候,喝点酒什么秘密都敢往外说。他告诉我,当年科举舞弊是真的,但是最后伏法被抄家的,大多数都是替罪羊。真正收受贿赂,私联考生,泄题漏题的人,没有付出半分代价,还享受着他们的高官厚禄,锦衣玉食。”
梅瑾萱嘴角绷紧,眼神肃穆起来。
岳聘婷对她的态度变化感到满意,她毫不藏私地告诉梅瑾萱:“我在教坊的那些年,游走于苏州的高官门户间。搜集了一份当年参与舞弊,和帮他们脱罪的官员名单,就藏在城西杯水巷的院子里了。那里,曾经是马维阳婚后安置我的地方,不会有人在意。你去找我的婢女桃蕊,她会带你找出那个名单。”
顿了顿,岳聘婷眼中再次点亮起辉光,她语气笃定,嗜血:
“我不信。他们真的能把痕迹清理的一干二净!只要有人,就能审出真相。”
梅瑾萱心脏发沉。
岳聘婷说得没错,就算当年的事情已经被时间的黄沙覆盖,再无痕迹,但是只要犯案的人还在,哪怕严刑逼供,也能问出她们想要的东西。
这应该也是岳聘婷兵行险招,非要将她牵扯进来的原因。
但当年能从先帝的重压下脱身,主谋们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就算没有看到名单,梅瑾萱也能猜到不是三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就是勋贵宗室。哪怕她现在是别人眼里,皇帝面前第一人,恐怕面对起来也十分艰难。
岳聘婷的设想,几乎不可能实现。
但是……
梅瑾萱再次去看岳聘婷的脸。
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她能想象到,一个官伎在混乱危险的风月场上,该付出多少努力,遭遇过多少惊险磨难,才能费尽心机得到这么一份名单。
可以说,这份名单,这件事,这个想要为家人沉冤的念头,是那些如坠深渊的岁月里,唯一支撑着她踟蹰前行的东西了。
梅瑾萱叹了口气。
她没有反驳岳聘婷,说自己不是徐静嘉。因为现在否认这些没有意义。
她也没有否定岳聘婷对于翻案的畅想,甚至没直接拒绝,她只问:
“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把事情都交给我,你自己呢?”
岳聘婷笑了,她又一次伸出手摸摸梅瑾萱的脸:
“我自己?我当然是去赴死了。”
梅瑾萱觉得她的手凉极了,像是冬日屋檐下的积雪:
“所以贵妃娘娘,您不用担心。我会带着您身份的秘密,永远安静。再没有人会拿‘徐静嘉’这个名字威胁到您,直到……”
岳聘婷探头凑过来,飘渺的声音好像她已经到达另一个世界:
“您做好准备,为徐家、岳家翻案的那一天。”
梅瑾萱闭上眼睛。
她不是为自己松下一口气,反而她觉得她的心更沉了,似乎被一个只手狠狠地攥住。
岳聘婷在两仪殿里当场翻供,既是斩断了自己的退路,也是为她铺好了路。
不光是岳聘婷自己,以后别人也很难拿徐家作为拉她下马的理由。
所以,梅瑾萱真的没想到,岳聘婷给自己设计的结局,竟然是这样。
岳聘婷拍拍她的肩膀:“别这个表情嘛。我早就知道马家那些人不会放过我,所以能有我自己撰写自己的死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她轻松地说着,是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不是没有为了生存努力过。
相反,之前她一直都很努力。不管是在教坊,还是在齐阳侯府,她都有殚精竭虑为自己踏出一条生路。但是要岳聘婷自己说,她真的差了点运道。
她戏谑地想:人生来不同。有的人天生好命,而有的人却总是倒霉透顶,只能沦为别人成功路上的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在苏州,她偶然遇到来游玩的齐阳侯夫妇,便用了点手段接近齐阳侯夫人。最开始,只是想借着亲缘关系,打探更多京城朝臣的弱点,没想到齐阳侯夫人竟然直接将她转移出教坊,改名换姓。当时,岳聘婷真的以为是上苍眷顾了她一次,于是她将计就计,跟随他们回到京城。
后来,齐阳侯夫人让她勾引马维阳,她这才明白,她只是看中了她在教坊里学到的那些魅惑男人的伎俩。但是,岳聘婷不在乎,她把目标转移到马维阳身上。马维阳是有几分才华的,岳聘婷暗中谋算,借由他打入京城官场,刺探出更多她想要的东西。这个时间需要很久,但没关系,她有的是耐心。
可是,没两年齐阳侯夫人真正的目的暴露,她竟然要楚家二小姐死!
岳聘婷心里骂娘。
她更知道,楚家二小姐一死,她就会被推出去当替罪羊。
于是,她偷偷给楚家传递消息。不光是自保,也是想趁机和楚家搭上关系。
马家靠不住,那她就找新的靠山。为以后复仇翻案,拉来更多的助力。
结果……
宁安侯离世,楚清安也在齐阳侯府门前自尽。
打乱了岳聘婷所有计划。
如果她能在外面走动,没准还有自救的机会。
可是她只是困于内宅的一颗棋子,一个玩物。她能做到的并不多,她没有力换狂澜的力量。
所以,当她知晓,齐阳侯把家中不顺都怪罪到她的头上。以为皇帝不肯开恩,让他家袭爵都是因为楚清安之死的时候。
她嘲笑他的浅薄愚蠢,同时无路可走的她,决定用自己的死亡换取更多的东西。
“那天我在宫里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几天我时常觉得,那就是我人生最幸运的时候。”
发现徐静嘉,确定徐静嘉。岳聘婷在牢里,做梦都会笑醒。
她痴迷地凝望着梅瑾萱的脸:
“我其实并不确定。在我回到齐阳侯府,打听到你曾经在齐昭仪宫里伺候之后,才有了一定把握。尤其是他们跟我说,陛下是在十岁之后才被齐昭仪要去抚养的,那时候你已经进宫三年了吧。”
岳聘婷眼睛里是孩童般看透谜题的雀跃:
“他们都说,陛下早年过的很艰难,都是靠齐昭仪拂照才能活到成年。我猜,齐昭仪是先遇见了你,才升起把陛下养到膝下的念头。”
听到这里,梅瑾萱的脸乍一看没有变化,但眼睛附近肌肉的收缩,暴露了她的情绪。
岳聘婷更兴奋了,她戳破了梅瑾萱一直掩饰的事实:
“我记得徐大人的续弦,徐静嘉的母亲就出身帝都齐家。是才名满南平,齐大儒的女儿。也就是齐昭仪的——堂姐。“
梅瑾萱闭上眼睛。
岳聘婷:“所以,齐昭仪当年真正想庇佑的人不是陛下,而是你!”
岳聘婷推测地一点不错。齐昭仪的确是梅瑾萱的亲人。
梅瑾萱进宫第半年后,齐昭仪就见过她。但是她不敢和她相认,甚至不敢有任何接触,就怕别人抓到把柄,暴露梅瑾萱的身份。
于是,又苦熬了一年。终于借收养四皇子李惑的名头,把梅瑾萱调进了春和宫。从此,改名梅瑾萱。
这是在告诫她,更改姓名如抹消前尘,人生重新开始。
【忘记一切,忘记你自己,重新开始。】
【不要再提起当年年,不要再说什么报仇,把他们都忘了。】
【你现在只是梅瑾萱。】
齐昭仪的话再次响彻耳畔。她当时的表情那样焦虑,那样痛苦,刚刚十二岁的梅瑾萱无措地被她抓着手臂,除了点头,做不出其他反应。
自那之后,她把齐昭仪的话刻在心里,严格遵守,直到今天。
梅瑾萱睁眼,看着眼前勾起她心底一切妄念的女人。
她心中思绪翻涌,飘移不定。
不得不说,岳聘婷步步为营的话语非常蛊惑人心。
她上来先跟她叙旧,让她想起曾经的美好。然后倾诉岳夫人的死因,诉说她这些年的辛苦筹谋,激发她的同情,动摇她的心神。然后才说出她的最终目的——复仇,翻案。
在发现梅瑾萱没有轻易上钩之后,坦白她的所有计划,用自己的”死“再次引动梅瑾萱的情绪,同时也是给梅瑾萱的示好。
到最后,她提起齐昭仪。回到初衷,用亲情、回忆,引梅瑾萱上钩,让她接手岳聘婷无法完成的,难于登天的任务。
她,几乎成功了。
如果没有齐昭仪曾经的耳提面命,梅瑾萱几乎在她预想的第一步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可是……
“所以,你告御状揭露我是徐静嘉只是为了试探我?是我的反应,才让你最后认出来。”
梅瑾萱的声音冷酷到无情。
“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来到我面前暗示我呢?”
岳聘婷愣了一下。显然,梅瑾萱的反应超出她的想象太多。
她的兴奋降下来,定定想了一会儿,决定坦白:“因为我不确定。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会帮助我,还是会为了保护你现在的地位,把我灭口。”
岳娉婷无奈苦笑。凄风苦雨的经历让她对世界充满皆备,永远都向最坏处去想。因为她清楚,她从来没有天真的余地。
“同时,我可能还带着一点,报复的心态吧。”
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到:
“为什么同样是充入教坊,我们只能沦为妓子,而你却能逃出去?太幸运了。有人倾尽全力、不求回报地帮助你,我真的,很嫉妒。而你,要是淹没在人群做的个平头百姓也罢了。可你却入了宫,成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成了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你明明拥有了无上的权利,但你却没有丝毫动作。”
岳娉婷声音颤抖,几乎要把积压多年的情感倾泻而出:
“你好像把一切都忘了。忘了你的父亲,忘了你的母亲兄弟,忘了曾经的所有。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贵妃的荣耀。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追查真相,为什么不还给他们清白,为什么不告诉天下人,他们,不是罪人!”
岳聘婷眼睛猩红瞪着梅瑾萱,那里面有愤怒,有悲伤,有失望。
她曾以为,不管她的朋友是何境遇,她们的心应该是一样的!
她深吸一口气,把泪水逼回眼睛里。话已至此,她显出破釜沉舟地决绝:
“是,我做这一切,当然不止是为了确认。我还在逼迫你,逼迫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她坦然承认她之前的话说了谎。她告诉梅瑾萱的自尽原因只是粉饰,只是为了让梅瑾萱心存愧疚:
“我非要闹到众人眼前,不光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在所有人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贵妃娘娘,您那样聪明自然知道。纵使我死了,种子也不会轻易消失。您的位置,那样危险,当有一天你的敌人穷途末路狗急跳墙的时候,哪怕他没有证据,他也可以按照我今天状告你的话,编出一个证据。”
“而且,纸包不住火,谎言永远是谎言。你就那么确信,不会有第二个人站出来,手里握着让你无法翻身的证据吗?你,真的能忍受一把刀时时刻刻悬在你的头顶上吗?”
不能。
梅瑾萱在心里回答。
她最讨厌的就是被威胁的感觉。
岳聘婷在她脸上得到答案,言语中蛊惑的味道更甚:“所以,只有让那些罪人说出真相。还给那些冤死的人清白,你才能彻底安稳。”
回忆共情,
威胁利诱。
岳娉婷一场谈话下来,手段百出,令人叹服。
但梅瑾萱却不肯吃她这一套。
岳聘婷说得很对,梅瑾萱无法忍受威胁如利剑,时时悬在她的头顶上。
所以,她也讨厌此时她的威胁。
岳娉婷算错了一点——梅瑾萱最恨被别人牵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