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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您可别这么说。”小厮苦着一张脸劝道,“世上谁人不知道,您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一身功勋无可比拟。那些人……宫里的使者已经走了,那些宵小,您、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兰陵王轻轻嗤了一声,一面从榻上起来,一面漫不经心道:“我与荥阳郑氏结亲,那些人大概很愉悦罢?连叔父都封了郑氏做昭仪,以示恩宠。听说太子堂弟还多用了两盅酒。”
小厮取过便服,给兰陵王换上,一张脸更加苦闷了。
兰陵王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切莫再做出这样的表情,省得外面人看到了,又要寻管家来发落你。郑氏二娘子生来痴傻,但听说平时也安安静静的,你们替我多看着她一些。”
小厮吓了一跳:“那、那大王您呢?”
兰陵王取过案上的青铜面具,随口道:“我?我自然是要回并州留任的。至于王妃,你们将她送回兰陵郡里去罢,无需随我一同去并州。你们几个都是打小跟着我的,知道我的意思。”他顺手将面具覆盖在脸上,抓起案几上的一块印鉴,径自去了。
小厮一张苦瓜脸更苦了:“可、可王妃是个傻子啊……”
云瑶飘到小厮跟前,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小厮依然呆呆地看着门口,喃喃地说着“王妃是个傻子啊”……“这可怎生是好”……“从王府里赎身还来得及么”……
云瑶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不但是郑府里的丫鬟们害怕,连兰陵王府里的小厮们也害怕啊。
影子静静地飘了一会儿,便不再理会小厮,循着兰陵王离开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天空中雷鸣声隆隆,偶尔还有豆大的落下来,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兰陵王的衣襟。兰陵王浑然不在意,推开小厮递过来的伞,大步朝前堂走去。宫里的使者已经离开了,宾客们也走得差不多,前堂里稀稀落落地不剩下什么人,偶尔有两个身穿王服的贵胄,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大王啊……”一个身穿绯色官服的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兰陵王走去,“听说王妃生得花容……呃,花容月貌,比宫里顶顶漂亮的昭仪还要美上三分,可是真的么?”声音里带了三分戏谑,三分取笑,三分暗讽,最后还有一分的幸灾乐祸。
兰陵王推开他的肩膀,淡淡道:“你逾越了。”
他用的力气不大,只稍微阻了那人一下。那人一个趔趄,睁大了朦胧醉眼,只看到一张青铜鬼面在烛光之下,越发显得狰狞可怖,瞬间就被吓到酒醒了。
“呃……呃……”那人端着金樽,一步三摇晃地离去了,也不知道是装醉还是真醉。
兰陵王站在堂屋正中,目光缓缓地扫过屋里的人。主客们大多已经醉得七倒八歪,各家小厮们都在忙着服侍、喂醒酒汤、备车马送人回府。偶尔有一两个装醉的,抬着眼皮偷偷地瞄他,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嘲讽之意,仿佛是在说道:一个生来痴傻的王妃,嗤嗤。
外面惊雷轰鸣,豆大的雨点噼啪噼啪,落在屋檐上四溅起水沫儿。小厮撑着伞,哆哆嗦嗦地来到兰陵王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兰陵王捏着手里的鱼符,沉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了,你们照着做罢。今天的婚仪一概从简,让她们送王妃回屋便是。”
小厮哆哆嗦嗦地,又问了两句话。
兰陵王沉默了片刻,才又答道:“夜里我会过去的。”
小厮撑着油纸伞走了。他得赶回去告诉姐姐们,外间下了大雨,要先把王妃送回到屋子里去,省得王妃淋坏了。至于后边那些撒帐之仪,一概从简便是。大王刚刚说过,他夜里会回屋去的。
云瑶在旁边听了个大概,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遂跟在小厮身后,飘回了身体里。
她睁开了眼睛。
两个丫鬟撑着油纸伞,将新王妃扶到新房里,又匆匆地告退了。至于撒帐之仪,既然连兰陵王都不甚在意,那她们自然也不会多舌。云瑶打量了一会儿新房,忽然感到有些黏腻,便坐在梳妆镜前,一面慢慢地洗去容妆,一面等待兰陵王的到来。
她确实要和他坦言一些真相,但却不能全数说给他听。
比如她的真正来历,比如她的手段,比如她可以带给他什么……
铜镜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人,隐约还戴着一张厉鬼般的青铜面具。
屋里的丫鬟们早已经退下了,唯有两支粗.大的红烛在燃烧。云瑶转身望着那张青铜面具,预备和他开口坦言,但在话一出口的瞬间,便愣住了。
兰陵王用手扶着门楣,身形有些不稳,目光也有些迷离。
云瑶走上前去,行礼道:“大王万安。”
这种山大王一般的称呼,就是南北朝称呼兰陵王的方式了。云瑶虽然感到别扭,但入乡随俗,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兰陵王淡淡地瞥过来一眼,目光变得有些锋利。
他走到屋里,倒了两樽酒,又自顾自地喝了一樽,却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云瑶猜测,大约是刚刚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前堂又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她知道那是合卺酒,遂走到兰陵王案前,取过另外一樽酒,浅浅地饮尽了。
兰陵王沉声问道:“你是替身,还是代嫁的娘子?”
云瑶一怔,讶然道:“……什么?”
“传言郑氏二娘子生来痴傻,不通礼仪。”兰陵王起身走到另一处案几前,慢慢地开始研墨。他的手修长有力,且骨节分明,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显然是长年习刀弄枪的缘故。
云瑶走到跟前去,有些惊讶地问道:“所以大王猜测我是……”
兰陵王落笔成书,道:“但你是个正常的姑娘。”
——原来如此。
云瑶稳了稳心神,将先前想好的一席话娓娓道来:“不敢有瞒兰陵王,我原先是在装疯作傻。眼下既然嫁与大王为妻,自然就无需再假装下去了。大王胸襟宽广,应该不会同我这小女子计较罢?”
兰陵王动作一滞,微微地捏住了手里的笔锋:“装疯作傻?”
他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愠怒。
云瑶定了定神,续道:“我幼时发过一次高烧,从此便懵懵懂懂,不通世事。直到一次机缘巧合,才又重新开了窍。但那时族里出了些事情,我便不得不一直这样装下去。”她略停顿片刻,又刻意将话锋一转,道,“此事说来话长,要是大王想听,我过些日子,再细细地说与大王听罢。”
她相信兰陵王不会有耐心听的。这些大家族里的龌龊,应该是兰陵王最最厌恶的才对。
果然兰陵王摇摇头,道:“不必了。”世家大族里的龌龊,往往不比天家少。他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自然也能猜测出云瑶的话外之音。他说到这里,笔锋缓缓一顿,又道:“既然你与常人无异,我不妨同你直言罢:邺城里的那些传言,我也略有些耳闻。阖城上下的女子避我如蛇蝎,唯独你被嫁到了这里,想来也是无奈之举。我自知命格有异,不敢耽误娘子一世,今夜便写下放妻书,加盖郡王大印,无论娘子何时要走,都断然不会阻拦。”兰陵王说到后来,已不知不觉地捏紧了那杆笔,目光里隐隐地有些悲恸。
云瑶愕然道:“其实……那个……我并非……”
兰陵王缓缓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如行云流水般写下放妻书,又加盖了一方大印,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到云瑶手里,续道:“从此去留皆随卿意。我天生命里带煞,克妻克子,实不敢耽搁了姑娘。三日后我要回并州,姑娘要是不想留在邺城,不妨前往我的封地兰陵郡,安稳地度过一世罢。我可派人护送姑娘前往。”
云瑶愣愣道:“那个其实……我不是……”她话一出口,忽然不知怎么地,又转了个弯,“若我不是个正常人,而是个痴傻儿呢?你也要写放妻书?任由我自生自灭么?”
兰陵王摇摇头,低声道:“那便不一样了。”如果她仍旧是原先的痴傻儿,他便将她与放妻书一并送回兰陵郡,再派几个贴身小厮跟着,安安全全地送到一处庄子里,度过余下的半生。
云瑶呆呆地说道:“哦。”她感觉自己真要犯傻了。
面前的青铜面具与那日的男子重叠起来,模模糊糊地像是又回到了晋阳城,青年男子侧过头,低声问了副将几句话,隐隐约约便是“怎么会让一位女子孤身出城,外面世道正乱”……
兰陵王他大概、大概是个天性良善之人吧。
但这样天性良善之人,又怎会是那个英勇善战、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一时间百般念头涌现在了云瑶的脑海里,又恍恍惚惚地不剩下什么了。那张青铜面具在烛光下,微微地泛着一丝青芒,宛如将他与别人远远地隔离开来,隔成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