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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先生,基于现在这种情况,学校已经不能再雇佣你。”
“由于是我方提前解除合同,会给予你一定补偿。”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再到学校上课了。”
许宁在教务处领了解聘书,背着为数不多的行礼,最后一次走出了校门。
大道两旁的梧桐正冒着新绿,春夏之交的虫鸟也声声啼鸣。
许宁还记得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进学校时抱着教书育人的满腔抱负,而现在他落魄离开,却似乎没有达成什么教育贤才的成就。
他摇了摇头,踏出校门。
“先生!”
蹲在校门口的李默立刻跟了过来。
“先生你有没有受伤?”
“先生你的东西好多,我来帮你背一点。”
许宁本不打算理会他,突然看见这人身后一堆碎纸。
“你在做什么,这些碎纸哪来的?”
李默遮遮掩掩道:“没什么,我闲着没事随便撕着玩。”
许宁蹲下去捡起一张废纸,从被撕碎的碎片还隐约可以看出——正是那张怒斥他叛师投贼的海报。
他看了李默一眼。
“没错!我是撕了那些海报,怎么了!”李默见被拆穿,愤愤道,“我不仅要撕这些,我一会还要去城里把所有能找到的海报都撕了。只要看见有人在发,我就要去痛打那人一顿,谁叫他们要污蔑先生!”
本来心中的一点委屈与悲愤,此时被李默弄得半点不剩,许宁哭笑不得道:“谁让你去了?再说,你又怎么知道这是污蔑?”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这肯定是杜九狗急跳墙,编出来陷害您的!”
许宁说:“或许他不是编的,都是真的呢?”
“那也肯定与他们说的不一样。无论怎样,先生绝不是卖友求荣、贪图富贵,做出这些事的人!我娘跟我说,看一个人好坏,不要看他说些什么,也不要听别人怎么议论,而要看他怎么做。我看到的是先生帮了我和船厂的工友,您就是个好人。”
对于李默这样简单的好人逻辑,许宁是无可奈何。他也发现自己是简单打发不走这个年轻人了,只能道:“随便你吧。”
李默高兴地跟在后面。
“您准我留在金陵跟着您了?”
“我说不准,你答应么?”
“嘿嘿。”
有李默这么一青壮劳力陪着,许宁一路走回家,竟是没再遇到旁人骚扰。不过看今天的情形,大概流言已经随着海报的散发,传遍了大半个金陵城。
而杜九的计策,肯定不止这么一招。
“回来了?”张三看了眼许宁手上的海报,“看来你们已经知道了。”
“你这个家伙!”李默愤怒地冲上去,“说是保护先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半点不吭声!”
“拜托,人家杜九有能耐在一夜之间将谣言传遍全城,我还要守着许宁怕人来抓他,我能知道什么风声?”张三送给他一个白眼仁。
“那今天先生被那些学生欺负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面?”
“我出面,然后坐实他勾结军阀的传闻么?”张三讥讽地看着他,拍了拍李默的肩膀,“这种时候,由你在明面上护着他,才是最有效用的。”
李默被这么一说,竟然还有些偷乐。而另一边,许宁却翻箱倒柜,找起了什么。
“做什么呢?”张三问。
“找一样东西。”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找东西?”
“你应该关心的是,都这个时候我还急着找的东西,究竟有多重要?”许宁继续翻找。
“需要我帮忙吗?”张三蹲在他旁边,“还有,杜九出这招来污你的名声,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许宁放下手里的东西,说:“我一直在想,杜九为何要一直针对我?”
“呃,难道不是因为那封信么?”
“看来你知道的很清楚。”许宁斜了他一眼,“不过那只能说是一个理由,而不是原因。如果仅仅是一封遗书,并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杜九这次耗费心力打压我,你不妨想想,如果我出了意外,还有谁会受到损失?”
张三慢慢张大嘴:“老、老大!等等,难道杜九是针对老大,才来对付你?”
“只是一个猜测。不过顺着这个猜测想下去,段正歧受我连累之后,对谁最有好处?”
“奉张!”
许宁终于翻箱倒柜,在柜子里找出一个小盒子。
“没错,现下张作霖独霸北方,对南方虎视眈眈。广州那边他不敢轻举万动,自然将目光转向两江。孙传芳不过是他手下败将,只有你们将军才值得他警惕。”
“所以你的意思是,杜九其实是替奉张做事?”张三道,“不可能吧,今天污蔑你的那些海报,把张习文和奉系骂得跟什么似的?他会这样对自己的盟友?”
“所以我说,看事不能仅看表面。”许宁从小盒子里掏出一枚印章,交给张三。
“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张习文留给我的一道护身符,也是奉系通用的印章。”许宁翻开印章,指给他看底下的纹路,“张先生,还需要麻烦你去查一查,杜九与人往来的书信中,究竟有没有这个符号?”
“好!”张三收起印章,“既然事情可能是针对老大的,那我多跑几趟也要查清楚。不过你——”他有些担心地看向许宁,“这几天或许有人会上门来找你麻烦,你小心些。”
许宁淡淡笑了笑。
“这算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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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最后一天,南下的火车在金陵车站靠了站。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两个穿着大衣,竖着衣领的男人,并不怎么惹人显眼。
“爷。”
为了不暴露身份,副官在外都这么称呼段正歧。
“我们现在直接去找许先生吗?”
段正歧颔首,然而抬脚没走两步,就收回了步伐。副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在金陵火车站内外,贴着的无数张大海报。
“这是——!”
……
许宁没想到,谣言传出去后,最先找上自己的不是那些热血青年,竟然会是梁琇君。
梁女士显然得到消息后,就从学校赶了过来。几乎是许宁前脚到家,她后脚就找上了门。一见面先不是安慰,而是一顿数落。
“我昨天如何跟你说来着?”
梁女士气愤道,“若是你有了麻烦,请务必不要一个人硬撑。元谧,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不跟我们说一声吗?”
许宁苦笑:“这是对我设下的圈套,我不想连累你们。”
梁女士巧目瞪了他一眼,秀眉高挑。
“连累?梁琇君若是怕被朋友连累,早在北平就和你断交了。”她在原地走了走,“事情已然至此,元谧,我立刻就回报社,撰文替你分辨清白。不过你要告诉我,你究竟是招惹了谁?”
许宁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向友人交代了来龙去脉。
“竟是这样,这杜九好狠的心思。”梁琇君听罢,却也不退缩,“你等我消息。”
她对许宁匆匆说了这一句,拿起大衣就往外走。许宁送她到门外。
“琇君。”他认真道,“你帮我的底线,是不能危及自己。如果你不能保证,我宁愿从此与你绝交。”
梁琇君笑笑看着他:“你不要小瞧我,走了。”
她看了看许宁,最后又走近一步,替他理了理衣领。
“被学校辞退,想必你心中正是难受。好好照顾自己。”
“嗯。”
许宁送走梁琇君,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然而等他转身准备回屋的时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谁?”
那人站得太近,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被人抓住了胳膊。
“……正歧?”这熟悉的姿势,才叫许宁看清那人面容。
而段正歧紧紧抓着人,黑眼珠盯着许宁,瞧不出在想什么。
许宁莫名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段正歧怎么会突然回到金陵,刚才又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只是现下,门口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进屋吧,有话到里面说。”
段正歧过了一会才放开手,跟在许宁后面一步一步进了里屋。而熟悉他情绪的副官,此时已经汗透了后背。
很难说清楚,段正歧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他特地从北平赶来,在金陵车站看到那种海报,情急之下连一秒都不敢耽搁,直接向许府赶来。然而却在许宁家门口,看到那样一幕。
年轻美貌的姑娘,与许宁依依作别,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言语间都是默契;又像是暗藏情愫的恋人,举止间总有一丝暧昧。才子佳人,好不相配。段正歧看着这一幕,心里如同被万蚁噬咬。
他本以为许宁受到危难,最能依靠的人应该是自己。没想到,许宁却还有这样的红颜知己。两人互相关心,互相担忧,倒显得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可最先认识许宁的明明是自己,最早得到许宁关心的也只有自己!现在,为什么却平白被这些不相干的人抢了去?段正歧陷入一种被夺去心头所爱的愤怒中,独占欲侵蚀了他的理智。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人心底刻上自己的名字,再也不敢随便去施舍旁人。他像是想起什么,眼神渐渐变得清透。
副官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后,看着段正歧几乎将扶手都给捏断。
“将、将军。”
段正歧突然掏出笔,他伸手,缓缓抚摸着钢笔金属的外壳,开始写字。
副官站在身后,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吃惊地张开。
“这!将军,这不可啊……”剩下的话在段正歧冰冷的视线中,只能苦笑着咽下。
许宁端着茶水回来的时候,感觉到的就是两人之间有些古怪的气氛。
“怎么了?”
他问,一边将茶杯送到桌前,却在收回手的时候,被段正歧突兀抓住了手腕。
许宁皱眉:“正歧?”
段正歧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种吃人般的视线一点一点打量着他,像是在衡量猎物,随时准备拆吃入腹。
“咳咳,许先生。”
许宁这时听见副官说话,只见他神色古怪地看着许宁道:
“我们将军说,他想——”
屋外,群虫骤然起鸣。
将剩下的话语,都淹没在春末的躁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