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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岩极顶之上,祥云瑞照,仙雾飘缭。
一只赤冠焰尾的大鸟从掩映云雾中徐徐飞近,至兜率宫外落地华形,长发如瀑,博衣广巾,脚踩金丝翘履,阔步走到殿外。
守门的仙童倚栏酣睡,鼻息间嗤嗤呼响,大鸟化作的人形微微一笑,迈入敞门迎客的殿宇中,朗声道,“老君,应昨日之约,凤行特来助火炼丹。”
彤壁朱扉,重檐丹楹,琉璃瓦下凤行静待主人邀客,许久不闻回声,贪睡的童子抹着口角涎水跌跌撞撞跑进来,睡眼惺忪,“道尊嘱咐,上仙驾临不必通禀,自请入内便可。”
凤行抬手拍了拍童子额顶,“去睡吧,”童子羞颜退下,凤行两袖鼓风,衣袍扫过白玉扶栏,信步拾阶而上,入得巍峨高门,只见太上老君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音低语密,令人听不真切。
凤行也不搅扰,就近处兀自坐下,支颐托腮,漫不经心地环视殿堂。
八卦炉内火焰簇聚,炉上葫芦丹瓶依序飞旋,长案摆了三足铜鼎,鼎内指粗的供香烟气袅袅,与溜入殿内的云丝勾缠不休。
凤行正望着铜鼎出神,太上老君放下手臂搁在膝头,缓缓道,“三界五行变数将生。”
凤行收回目光,侧首问道,“是何变数?”
“变即不可测,”老君一向泰然,此刻须眉间竟沾了些许忧色,“不可测即无处推演。”
凤行心中诧异,道家以顺天地应万物为旨,以推演变势为常,老君乃道家始祖,竟有未知不测之说,“寰宇如棋盘,三界五行各为棋子,动则生变,变则进退有度,进退之法老君可明?”
“棋盘动荡,谈何进退。”老君起身,慨然道,目光掠过凤行,落到殿外,越发飘忽不定,“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为道纪。”
凤行僵坐原处,面上惊诧莫名。
棋盘一动,顷刻颠覆棋局——寰宇动荡,三界五行可有活路?
可——寰宇虚妄,无边无界,追本溯源,不过一称谓尔,如束囚之牢笼,闭门之枷锁,器皿死物,焉能有灵有性?
老君似是洞穿了他的疑惑,扬手探出,盘旋的祥云葫芦便落入掌心,弯腰放到凤行眼前,“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凤行曲膝起身,站在老君对面,折腰一拜,颔首道,“老君所言皆为释道之流,若以佛理论之,岂有旁解?”
“一石一木尚可生魂,寰宇亦然。只因你我皆存于寰宇肚腹,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困思一时罢了。”
老君松开五指,任丹瓶飞离,转身走到殿外,遥望远山云雾,繁星掩映其中,熠熠生辉。
殿内,凤行骇然惊立,血色尽褪。
天外天,仙上仙,是为何方神明?
三月中旬,本该朗月当空,疏星点缀,可今夜······狄应抬头仰望夜空,深邃如墨,不见光亮,厚厚的云层遮掩了月盘,寥寥几点星子也收敛了华彩,寂寂无言。
此非祥兆。
狄应低下头,盯着几步外紧闭的屋门,檐下油皮灯笼摇曳不定,昏黄的烛光照得青石地面一片黯淡,惨叫连绵不绝从门缝中钻出,坚毅的眉宇间焦急难掩。
攥着拳头几度来回,宽额上挤出了大颗的汗珠,频密如雨下,屋内仍无喜讯传来,他快撑不住了,恨不得立马踹开门扉,亲眼看看情形。
“吱呀——”随着一声冗长的轻响,屋门拉开一条缝隙,从中走出一名十五六岁的女童,抱了木盆亘在腰间,匆匆忙忙跃下台阶,路过身旁时,被他突然拦下,“如何了?夫人生了吗?”
女童吓了一跳,满满的一盆血水实在沉重,惶急之下险些洒到狄应身上,连退了几步,方颤声道,“老爷,奴婢在外间换水,不入内室。”
水面上下起伏,血色刺目,耀得狄应心头直跳,胸中燃起一股烦躁,摆摆手,“快去吧。”
女童如蒙大赦,屈膝行了一礼,便忙不迭地快步跑开,转眼间没入夜色。
狄应犹自在门外徘徊苦等,如同刑场待斩的囚徒,喜也好悲也罢,只差临颈一刀。
他堂堂平沙将军,一品君侯,府中姬妾如林,庶子庶女更是无数,奈何正室身亏体弱,使他年逾不惑,仅有一嫡子绕膝,嫡系单薄,血脉祸乱之源。
幸而天道仁慈,不计他早年征战沙场杀戮过重之罪,去岁,正室尤良终怀二胎,夫妻两人原本冷持互敬相对无言,因这未出世的孩子,虽不若重修旧好,却也把手并肩,细心呵护腹中胎儿,此刻,尤良屋内正受刳腹之痛,他在院中何其不受灼心之苦?
“应哥——”
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布帛撕裂般的惨叫,如一道雷电兜头劈下,惊得狄应浑身一颤,四肢百骸紧跟着颤抖起来。
十七岁伊始,他便抛下妻儿奔赴沙场,许多年来,饮热血,啖生肉,白骨作戟,人皮为衣,从一个躲债逃家的稚嫩少年到脚底白骨累累手握大权的举国将军,他都不曾这般怕过。
并非再为人父的忐忑不安,狄应十分清楚,而是尤良的这声惨叫太过骇人,如厉鬼嘶鸣,如十七年前那个妇人临死前的哀嚎。
狄应实在不愿想起那一幕,可记忆仍如浪潮般滚滚而来。
两军对垒,死伤无数,除了披甲上阵的兵士,还有四处奔走的流民。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面色枯黄,骨瘦如柴,以致看不出年纪,两只火棍般细弱的手臂紧紧护着凸起的肚子,步履颠簸地跟在逃难的队伍末端,时不时加快步伐好不让自己落单。
吃了败仗的兵将们正有一腔颓败的怒火亟需发泄,乱世之年,营妓比珍馐更加稀有,兵士比响马更为可怖,即便那群百姓小心翼翼,也未能躲过他们的目光。
“兔子过路咯——”眼尖的豺狼一声高喊,随即,群狼呼应。
“有肉吃啦——”
“快抓兔子——”
白日砍杀敌军的刀戟重新对准了无辜的百姓,因饥饿而瘦弱的双股想要跑过健壮的马匹简直痴人说梦,一番戏耍的追逐下,逃脱者寥寥,那妇人理所当然地落入了豺狼的爪牙。
许是她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外披了一张衰败的人皮,许是她邋里邋遢姿色平平让人兴味索然,许是她高高鼓起的肚子唤醒了豺狼们仅剩的善意,总之她免于被人拉入帐篷的厄运。
她躲在老弱中瑟瑟发抖,在夜色里挣着一双胆怯的眼睛谨慎地打探着营帐,那时二十四岁的狄应正站在中军帐外,静静看着部下享受这场难得的飨宴,战争旷日持久,百姓逃的逃,死的死,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年纪轻轻就成为主公的左膀右臂不是运气使然,除了勇猛和睿智,还有异于常人的机敏。
妇人的目光逡巡不久,就被他察觉,身后堆积成山的尸体让他心如磐石,随口吩咐一句,那妇人便暴露在明亮的火把下,四周是一个个不怀好意的兵士,以狄应为首,恶笑,唾骂,踢踹,拳脚相加,肆意玩弄,不到一刻钟,妇人便奄奄一息地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间,狄应虽未亲自动手,却也冷眼旁观。
方才妇人打探营帐的举动让他不得不警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他的处世箴言。
即便她是细作的可能微乎其微。
末了,一名十五六的少年兵士举起长刀,在他一个不经意间,手起刀落,直插妇人水泡般的肚子上,登时鲜血喷溅如涌泉,狄应制止不及,便被妇人随即爆出的惨叫惊得钉在原地。
如此凄厉,如此绝望,狄应甚而不敢再看她惨白的面庞,枯枝般的手指托着肚腹,起皮的嘴巴挣得夸张的大,不知可是他的幻觉,好似在妇人连绵的惊呼中夹杂了一丝稚嫩的嘤咛。
声音之诡异比敌军晨雾中突响的号角更令人胆寒,怕是十八层刀斧地狱受屠戮之刑的恶鬼发出的呼叫也不过如此。
喧闹的营地在妇人拉长的声线中陷入空前的静寂,直至她变作一具真正的尸体,围聚的兵将们脸上血色仍未恢复,尤其那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后来如何?
狄应想不起来了,使劲晃晃脑袋,努力从回忆中挣脱,醒过神来,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