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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岩逃了,这是脑中唯一且坚信的念头。
叶少棠醒来的时候,腰酸背痛,嘴唇发麻肿胀。他两颊绯红,小心翼翼的摸了下红肿的唇瓣,钝钝的痛楚一丝丝的传到脑中,微弱的痛疼却不容忽视。他藏在被子里的手悄悄的揉着酸酸的腰部。
叶少棠抿紧嘴角,耳尖滚烫,一向厚脸皮的他竟会在同房后第二天感到羞涩尴尬。
身旁一直没有动静,叶少棠揪紧被单,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猛地转头望向自己的身侧。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头旁边没有穆岩,被子下面也没有一点温度。
他趴在床上,心情低落。天上的太阳挣脱出乌云的束缚逃到空中,一缕缕白金色柱状体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投射到大红床帐上,也将这片红映到叶少棠眼中。金色的粉尘在空中飘荡,好像伸手就能抓到。
也许她有要紧事吧。
叶少棠这样安慰着自己,急忙起身,酸痛的腰部传来抗议,又重新跌回床榻。他呲牙咧嘴的揉着腰,小声埋怨着。撩开床帐,床边也只有一双青绿色绣牡丹的布鞋,没有穆岩的黑底皂靴。
穆岩一直形影不离、不管下雨晴天都拿着的紫色油纸伞孤零零的倒在方桌下面,桌上垂下的红色流苏挡住油纸伞半个身影。方桌上面铺着宣纸砚台,染上墨汁的毛笔被扔在白纸上,好像穆岩在写字时突然叫走似的。
新房里还留有穆岩的痕迹,这让叶少棠松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穆岩后悔了,又会像小时候那样忽然丢下他独自离开。
叶少棠穿上白色单衣下床,他按着腰部姿势别扭的弯腰捡起油纸伞。竹制的伞柄在阳光下可以看见两个浅浅的怪异字体,依稀可辨是个简化的夏字。他打开油纸伞,一道微弱的撞击声在耳边响起。
一个绣着两只鸳鸯的墨蓝色香囊掉在棕色地毯上。
什么啊,她居然敢把他送的东西随意丢弃。
叶少棠眯起桃花眼,脸上闪过薄怒。他捡起香囊,拍了拍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遥望外面的太阳,时间大约是辰时,该是吃早餐的时候,也许穆岩在大厅等着他。叶少棠换上宝蓝色交领长袍,用白玉冠束起卷曲的长发,一缕弯起的墨色长发垂落在脸庞,也勾画出脖颈处的斑斑点点。
对着铜镜扫视了一下,叶少棠指腹按压了下脖颈锁骨上的青青紫紫。“她是狗吗,那么用力,”他撇嘴,嫌弃的神情又带着得意甜蜜。
跨过门槛,向大厅走去。途径练武场,叶少棠心血来潮想耍一套枪术。稍微变热的阳光挥洒在平坦的还有些潮湿的校场上,围在练武场周围的低矮灌木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高一台阶的打斗台上摆放着一排排刀枪棍棒等武器,他挑出一根缀着红缨的长-枪,与穆岩常用的长-枪大体相同。叶少棠摆好姿势,挥劈挑刺,在练武场上耍的虎虎生威,脚下带风。
收回长-枪,长舒一口气。这套穆府枪术还是他专门找人教他的,本想与穆岩比试一番,结果她十几年后才回来。将长-枪扔回原地,叶少棠跨过九曲回廊,向大厅走去。
穆府仆人很少,半天不见一个。当在走廊对面看见头发花白的赵管家时,叶少棠简直欣喜若狂。
赵管家身穿灰蓝色直缀长袍,花白的头发用檀木簪子挽起。没有留胡子,露出干瘪的嘴唇与皱巴巴的如同风干橘子的皮肤。他虽是六十多岁,脊背仍然挺直带着武将不屈不挠的精神。
他低着头,怀里抱着一个暗红色灵牌,正在全神贯注的擦拭着干净的灵牌。叶少棠大步上前,心里不解。家里近期死过人吗?好像没有吧,那为何赵管家要这样郑重的为其清洗擦拭?
“赵管家,你抱的是谁的灵牌?”叶少棠出声拦住赵管家,好奇的目光瞟着背对他的灵牌。
“小侯爷?”赵管家惊讶的叫出声,“你怎么在这?这些天府里闭门不见客,小侯爷是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的?当然是嫁进来的喽,”叶少棠微微皱眉,暗想:赵管家的记忆不至于这么差吧,才几天功夫,就忘了他们的婚礼。
“嫁给谁?”赵管家回神,深深的叹息一声,浑浊的的眼瞳带着同情惋惜,苦口婆心的劝道,“小侯爷,你不要再等我家小姐了,她——”
“——她这样对你说的?她在哪,既然想让我走,为什么不自己当没出来对我说,”叶少棠眼神变冷,眉眼蒙上一层阴郁。他冷笑,“呵,我说昨天怎么那么热情,原来是打着吃干抹净不认帐的主意。”
“小侯爷,小姐的事情,我就不该对你说。你……你就不要自欺欺人,徒增痛苦,我家小姐……”
“她什么她,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想赶我走,她想的到美,让我走,门都没有。”叶少棠怒极反笑,他大步上前,抢过赵管家怀里的灵牌扔出去。
暗红色的灵牌在炽热的阳光下划过一道弧线,速度很快,砸在花岗石上发出一声刺耳尖利的声音。灵牌在地上翻滚着露出正面,上面用金色的笔墨写着穆氏第七代家主穆岩之位。
叶少棠反应过来脸色铁青,他握紧拳头,怨恨穆岩为了摆脱他竟做出这样荒唐至极的事情。她居然给自己做个灵牌还让赵管家抱着特意带给他看,怎么,是想让他以为她死了,然后她就可以逍遥自然的离开吗!
“有必要这样吗,”叶少棠猛地上前,揪紧赵管家的衣领,脸色狰狞,磨着牙齿低声咆哮,“有必要这样吗,为了让我主动离开竟然连灵牌都做好了,她就不怕成为——”
“——小侯爷,五个月前我跟你说过一次。”赵管家神色如常,或者说是带着自暴自弃、心如死灰的感觉,“我再说一次,即使我根本就不愿想起这件事。小侯爷你听好了。
我家小姐在五个月零二十七天前死去。
死无葬身之地,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小姐的遗体。”赵管家掰开叶少棠潮湿僵硬的手指,拾起灵牌,用衣袖仔细的擦拭着,“就在洛府被东厂灭门不久后,唯一活着回来的部下告诉我。”
“呵,编的还挺顺,”叶少棠扯着嘴角,眼神幽暗晦涩,讽笑道,“接下来是不是要说,皇上为了收回兵权派人用洛府被灭门的消息引出穆岩,然后在一个荒郊野外的地方杀了她。”
“请小侯爷不要将真相随随便便说出来,隔墙有耳,”赵管家笑容冰冷,恭敬中有着伤人的客套,“三十七人随小姐出城,活着回来的只有一人。告诉我小姐被杀后,第二天也死了。
小侯爷不相信很正常,镇守边疆保家卫国的将军竟然被自己人杀死,悄无声息的没有几个人知道。这种事,恐怕皇上是不愿意在京城里散播的。”
假的吧,叶少棠神情恍惚的想。
穆岩怎么可能会死,她只是为了让他主动离开才让赵管家胡言乱语的。
“怎么……可能,她昨天,对了……她昨天还跟我在一起呢,”叶少棠惊惶失措,顾不得羞耻,拉开衣领,露出脖颈上的青紫斑点,焦急的说,“看,你看,这是她昨天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她怎么可能死,怎么可以死!”
紧抱灵牌的赵管家瞟了眼叶少棠干净的脖颈,叹息一声,“小侯爷,请节哀并面对现实,我家小姐不会喜欢看见这样的你。”
“我这样?我哪样,你以为我疯了,我脖子上明明……”叶少棠跑进新屋对着铜镜想证明他说的话是真的。可模糊的铜镜里倒映出来的脖颈干净白皙,空无一物。没有青紫的吻痕,没有浅浅的齿印,什么都没有。干净到空白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似的。
叶少棠脸色煞白,脚步踉跄的后退,后腰撞到方桌跌倒在地。一张宣纸被震落掉在他怀中,他努力稳住心神,只见纸上写着‘我在xxx等你,’最重要的地点被墨汁糊掉,后面两个字也潦草凌乱看不清楚。
她在等他?
是啊,她应该等他。编一个谎话就想糊弄他,绝不可能。他会找到她,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找到她,然后……然后要怎么做?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叶少棠心里一喜,迅速转身。眼里的喜悦瞬间凋零,进来的是赵管家。他走到叶少棠面前,手里拿着一个香囊,疑惑的问道,“小侯爷这是你掉的,上面怎么绣着两只公鸡?”
“公鸡?哈哈哈哈哈。终究不是鸳鸯,即使再自欺欺人,它也只是一个不伦不类滑稽可笑的公鸡,”叶少棠攥紧香囊,猛地推开赵管家。跑到马房,骑着一匹骏马往外跑。
蝴蝶泉的面貌渐渐显露出来,绿草茵茵的大片草地上长满淡紫色的野豌豆、黄色的金盏菊与淡绿色的狗尾巴草。阳光倾洒在中央蝴蝶形状的水潭里,泛起一*耀眼的光芒。
在水潭旁边,一匹棕红色的骏马正在低头吃草。它背上托着一个身穿墨蓝色长袍的尸体,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衣服早已破烂不堪,被太阳晒到的皮肉腐烂生蛆,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
骏马察觉到有人接近,黑亮的大眼警惕的望着叶少棠的方向。快速转身,向远处跑去。跟来的赵管家大声吆喝,骏马听到熟悉的声音缓慢的停下来,在水潭旁边小跑着。
一支坑坑洼洼的银红长-枪砸在地上,压弯青草。
穆岩死了,在五个月前就死了。
叶少棠在赵管家牵来骏马的时候,眉眼蓦然弯起,眼角翘起的桃花眼波光潋滟,鸦黑长睫倒映到茶色眼瞳就像这蝴蝶泉。他哈哈大笑,嘴角勾起一抹傲慢自大的笑容,不可一世的姿态可笑又可悲。
快要看清骏马身上的尸体时,他突然伸出手指,戳瞎双目。妖艳的鲜血很快就从黑幽幽的眼眶滴落,在如玉脸庞上画上两道妖异的艳色。
叶少棠低声轻笑着,沙哑低沉的声音在旷野中好似压抑的哭声。他眉眼弯弯,神情骄纵高傲,好像他还是以前那个无法无天、横行霸道的京城小霸王,好像他不曾遇到穆岩,也没有与她成亲。
看不到,便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穆岩逃了,他一直这样坚信着,就如同以往那样始终坚信着穆岩……还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