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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惟扬提着酒壶慢悠悠地晃到苏北秦的院子时,口中时断时续的小调便彻底断了,他脸上依旧带着向来纯良的笑容,但圆润的双眼里却了无笑意,只见眼前原本僻静得缺少人气的院子中,满满当当都是人,老少皆有,大半却是寨子里身量高大的汉子,从苏北秦书房门口一路排到院子外头的青石小路上。
武惟扬拍了拍最后头那汉子的肩,却见汉子头也不回地道:“别拍了,甭管是谁,都得排队。”
武惟扬挑了挑眉,嘴角酒窝愈发深邃,“哦?小杜子,连寨主都插不得?”
那汉子猛然回头,看见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武惟扬,顿时说话都不利索了,“老……老大。”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武惟扬笑眯眯地问道。
汉子老老实实地将手上的纸在武惟扬面前递了递,道:“苏先生说可以为我们写家书,所以……”
武惟扬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一声百转千回,生生把那汉子吓白了脸,他连忙道:“我们都自有分寸,不会将这儿的事泄露分毫的。”
武惟扬拍了拍他,道:“无妨,我不会拦着你们,不过……”他顿了顿,忽然提高了嗓门,对院子里挤挤挨挨一大堆人喊道:“都给我回去!苏先生身体不好,怎经得起你们折腾,要写家书去找老吴和殷不在,现在都散了!”
院子中的人见是老大发话,只得老老实实地散去,不少人交头接耳道:“老吴也一把年纪了,而且脾气不好,但那殷不在是谁来着?”
武惟扬拎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走进房间时,苏北秦正划上最后一笔,将墨迹未干的信纸交给站在他面前一脸紧张的汉子,汉子拿了信纸诚惶诚恐地道了谢便飞也似得跑了出去。
苏北秦搁下笔,挑起清艳的眼角,那双平静的眸子瞥了一眼武惟扬道:“没想到惟扬还有主动来找我的一天。”
武惟扬勾了勾嘴角,懒散地坐在苏北秦书桌前的太师椅上,“我若不来,怎知苏先生背着我笼络寨中人心?”
这句话语气平平,甚至带了些疏懒的意味,苏北秦已取出一本翻得破烂的账本看了起来,听了武惟扬的话便不咸不淡道:“你当我这是为了谁?寨中的兄弟今后会成为你夺取天下的利器,他们虽然鲁莽,大多数却天性纯良,一些小事便能让他们感恩,我是为你培养他们的忠诚度,他们今后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用。”
武惟扬剥了瓣橘子扔到嘴里,苏北秦的书房里摆满了兄弟们因他代写家书送来的谢礼,有水果有肉有鸡蛋,他方才进门时便闻到了浓烈的食物气息,若是苏北秦支个代写家书的小摊子,不出几月便会赚得盆满钵满。
“如此一说,倒是在下怪罪了苏先生,在下给先生赔礼道歉,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话所如此,武惟扬仅仅是嬉皮笑脸地朝苏北秦拱了拱手,接着又吃起了橘子,苏北秦自认为不是小气之人,但是武惟扬有时候真的很让人往他看似纯良实则可恶至极的脸上打上一拳。
见苏北秦低头看书不理他,武惟扬伸手将他的下巴抬起正对着自己,丝毫不理会苏北秦那双隐隐带着怒气的黑色眸子,然后单手支着自己的下颚,故作真挚地道:“我这个性总是一时口快,先生莫不是真的生我的气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苏北秦拍掉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面无表情地低头核对账目,这人真是正经地过分,却正因为此,事情才变得有趣,虽然觉得苏北秦跟着他是为了天下苍生这个理由圣人过头,不过他着实喜欢苏北秦这副倔强的脾性。
武惟扬无谓地挑了挑眉,将放在脚边的酒壶提起来哐当一声放在苏北秦的桌上,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子摊开来,里面竟是一把晒干的小鱼干,他又跑出去向四儿要了两个酒碗,拔掉壶塞哗啦啦倒了两杯酒,放了一杯在苏北秦面前。
早在他拔掉壶塞时,苏北秦就闻到了浓郁的酒气,他在京城当官时也免不了要饮几杯薄酒,但那些只是清酒,用五谷酿成,浓度不高,平常人是喝不醉的,而面前这碗黄褐色的酒显然跟京城的酒水不在一个档次。
武惟扬端着酒碗闻了闻,酒水中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壶酒是我初来岭南时,一位老翁赠与我的,应该有好些年头了,今日惹恼了先生,便拿它与先生谢罪了。”
“我的伤还未痊愈,吴老叮嘱我在伤好完全之前不能饮酒。”苏北秦翻了一页书册淡淡道。
武惟扬却将酒碗往苏北秦面前推了推,笑得灿烂,“这是药酒,里头有人参枸杞还有旁的药材,眼见着就要入秋,寒气渐胜,先生体阴,喝些药酒对身子有好处,而且我已经得到老吴的同意了,先生就当我们是兄弟,和兄弟喝杯酒再正常不过罢。”
他这话是真是假苏北秦不能辨清,但其中意味却不容许苏北秦拒绝,苏北秦端着酒碗,浓郁的酒气里确实带了些药材的清气。
武惟扬碰了碰他的酒碗,豪迈道:“干。”说罢便一口饮下,朝着苏北秦亮了亮已经空了的酒碗。
苏北秦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一仰脖子,干掉一碗酒,这酒比想象中还要烈,苏北秦本就不擅长饮酒,烈酒划过咽喉,如同刀割一般,炽热的酒水沿着咽喉一路往下刺痛胃部,使得他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武惟扬拍着苏北秦的背给他顺气,话音里带了一丝笑意道:“先生真是爽快之人。”
这笑不同于平日里皮笑肉不笑的假惺惺的笑意,唇角向上勾着,圆眼眯成一条缝隙,摆明了在嘲笑苏北秦的失态。苏北秦抬起头,他白瓷般的肌肤因着酒气染上一抹淡红,特别是眼角,好似化了一道飞红妆容,稍稍削弱了平日里的清冷姿态,连带的恼怒的眼神都化成一记欲拒还迎的软刀子,直直地戳进武惟扬心里。
武惟扬维持着给苏北秦拍背的姿势愣着,苏北秦已从烈酒中缓了过来,避开武惟扬的手挺直脊背坐着,恢复了一贯冷冽的模样问道:“酒也喝过了,说罢,你找我有何事。”
“无趣。”武惟扬不满地努努嘴,这个充满稚气的动作在他做来显得理所当然,他拿了一根小鱼干,手还没抬起,便被不知从何处跃出来的黑猫一口叼走,“踏雪!”他大喊了一声黑猫的名字,然而踏雪早叼着小鱼干爬到外面的榆树上,惬意地吃了起来。
武惟扬干瞪了一会儿眼,一人一猫对视许久,最终武惟扬败下阵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油纸包里的小鱼干,一把塞到自己的嘴里。
苏北秦有些想笑,没想到武惟扬征战讨伐,胜战无数,却败在一只小黑猫的手里。踏雪在树上待了一会儿,见武惟扬也没有再发脾气,便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快速跑进屋里,在苏北秦的脚边仰头蹭了蹭,发出娇柔的猫叫声。苏北秦挠了挠它的脖颈,从桌上拿了一根小鱼干塞到它的嘴边。
“这小畜生还真是聪明,会挑人撒娇。”武惟扬环抱双手愤愤道。
苏北秦摸了摸踏雪的耳朵,道:“物随主人罢了。”
武惟扬眨了眨一双惹人喜爱的圆眼,抠了抠鼻翼处的痒痒道:“先生是夸我聪明?”
“不,”苏北秦勾起一抹鲜有的微笑道:“是畜生。”
在与苏北秦数月斗嘴的过程中,二人斗的难舍难分胜负难定,这一次武惟扬终于败下阵来,他气的想踹踏雪一脚,刚伸到半空中又不舍得收了回来,俯下身将踏雪抱到膝上,肆意地蹂躏踏雪柔滑的皮毛,直到踏雪变成了一只蓬松的炸毛猫适才心满意足地停了手。
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这也是苏北秦琢磨不透的地方,因为转瞬间武惟扬又挂上惯常的笑容道:“不知先生还记得上个月见过的黄大人么?”
“自然记得。”苏北秦道,也是从见了黄大人起,苏北秦才真正意识到他还是太低估武惟扬在岭南地区的渗透能力了。
“我要的东西今晚便会送到……”午后暖和的日光照射到武惟扬身上,他怀中的踏雪早已安逸地睡着了,连同武惟扬也半阖起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苏北秦还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谁想武惟扬半天没有再接下来,竟是已半阖着眼睛睡着了。安静的武惟扬一点也不惹人厌,金色的日光汇集在他身边,再加上较同龄人来说稍显稚嫩的脸,令苏北秦想起了画上的仙人童子。
他长叹了一声,去卧房中取来一条薄毯盖在武惟扬身上,武惟扬仅仅只是嘟囔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了,现在这般状态,就算苏北秦拿刀刺他,他也未必醒来。
苏北秦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以往所知的武惟扬,是骁勇善战的将军,是满腹诗书的才子,是这个天下的希望,但现下这个姿态不整熟睡的青年,却比他想象中真实得多,即便他性格恶劣自私,但苏北秦却莫名地相信,这个人终将终结这个愈见腐朽的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