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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大批军饷入库,整个无人寨上下忙活了好一阵子,武惟扬更是成天见不着人影。这些军械银两入库的同时,也需要苏北秦核对数目,因此几次找不着武惟扬之后,苏北秦只得作罢。
过了两天,苏北秦正要下去,军饷入库已到了尾声,他还需要去最后确认一番。然而方才拐到平台那里,便见侧门开着,殷不在正在外头准备关上门,苏北秦扬眉喊了一声,“殷兄!”
殷不在闻言抬起头,见是苏北秦,脸上的神色便有些纠结,“苏先生。”
苏北秦笑吟吟地走过去,道:“几日不曾见到殷兄,真是甚为想念。”
殷不在此时全然不是平平无奇的样貌,也不知在脸上动了什么手脚,此时他眉眼温润,眼角微微斜飞而上,向上看人时便带着三分媚意,殷不在神色复杂,他这副容貌虽不是第一次用,却是苏北秦第一次见,然而他却一眼便认出了自己,难不成苏北秦是这寨子中唯一一个能认出自己的人么。
他将门关好,挂上锁,和苏北秦一起进了轿厢,有些尴尬地笑道:“苏先生说笑了,殷某不过是随着老大下山两日罢了。”
“武惟扬现下在下头吗?”苏北秦问道。
殷不在点头称是,两个人静静地站在轿厢内,苏北秦并没有对他的易容发表什么看法,也未曾失礼地盯着他看,只是他偶尔看来的目光,令殷不在颇为尴尬,最终还是架不住苏北秦有些意味深长的态度,殷不在摸了摸自己斜飞的眼角道:“若不稍加改变一下自己的容貌,恐怕他们都不会主动看我一眼,每天都要重新自我介绍真的有点麻烦。”
苏北秦见他说话了,便凑近了些,端详着殷不在的脸,赞叹道:“殷兄的易容术真是精湛,便是细细查看,我也看不出一点端倪。”
殷不在轻叹一声道:“也只有这项技艺令我稍有别于众人了。”
轿厢缓缓停了下来,苏北秦弯腰刚从轿厢内钻出来,便看到站在仓库边悠闲地嚼着小鱼干的武惟扬,他身旁的仓库总管正在向他汇报官饷收尾工作,而武惟扬只是懒懒散散地靠着门,目视远山,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直到仓库总管提醒,武惟扬适才注意到朝自己走来的苏北秦,他身着一袭藏青色袍子,袍子的颜色洗得发白,对他来说也有些大了,不知是四儿从哪里给他寻来的,风一吹便发出簌簌声响,倒显得他愈发瘦弱不堪,看起来十分可怜。武惟扬眯起眼,这些天太忙,他竟忘了要去城中抓个裁缝,给为他尽心尽力的师爷做几件合适的衣衫。
苏北秦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本深蓝色书册,他已习惯武惟扬神出鬼没,无趣时便来找他斗嘴,有重要事情的时候则连人影都没有,他将书册递给武惟扬道:“这是入库武器的清单,你且核对一下。”
武惟扬并未接过书册,他从手中的小纸包拿了一根小鱼干递到苏北秦嘴边道:“师爷辛苦,快吃点东西罢。”
苏北秦面无表情地拍掉他油腻的手,道:“若有错误的地方再来找我,到时候我再修改。”
说罢便转身往铁皮箱的方向走去,他记得第一次与武惟扬见面时,四儿便说过,师爷是个闲差,现在看来确实是,除了偶尔核对一下账目,他几乎无事可做,也不知武惟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是确实是不信任他。
“等……等等……”武惟扬快跑了两步,油腻的手指正要抓上苏北秦的肩部,结果正巧苏北秦回过头,他只得迅速缩回手,娃娃脸上堆满笑容道:“我正要去拜访一下知州大人,北秦兄可要同去?”
对于武惟扬这种看似心血来潮的做法,苏北秦虽然从心底里十分抗拒,但面上却也没有什么表示。他自然明白,身为过去的“惟武王”,名满天下,文武双全,即便武惟扬长得一副天真纯良的模样,但内里绝不简单,每一步每一言也定然有其深意,若想取得他的彻底信任,必定要有耐心,而苏北秦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在得到苏北秦的回复后,武惟扬便令人赶来一辆马车,从仓库下山有一道山洞,平日里常常用山石堵住,用时方才挪开,譬如前些天晚上去运回官饷,便是走的这条路。苏北秦身体不佳,武惟扬便让几个汉子将石头挪开,用了这条道路。在颤颤颠颠了两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慢悠悠驶入首府,道路两旁人声鼎沸,到处都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自苏北秦被发配往岭南,已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里他除了前两天夜里跟武惟扬出过一次远门,其余时间都待在山上消磨度日。
苏北秦打开车窗,微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细发,毕竟是首府,建筑密集,道路两旁的商店也挂出各种招牌吸引顾客,一路景物掠过,苏北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在城市中行走过了,还记得那时在京城,偶尔也会在休假时换上便服,去市场淘些新奇的玩意儿。
武惟扬见他神情专注,也学着他的模样探出头道:“街角有一家的云吞做的很好吃,改日有空我便带你来吃吃看,不比京城哪一家店的口味差。”
“好。”苏北秦微笑着应了。
虽然只是轻微地勾了勾唇角,却是武惟扬第一次看到苏北秦露出如此真实的笑容,连那双总是冷冽的眸子中也带了些许笑意,看起来柔和清雅,武惟扬这才注意到,他家师爷实在长得一副好相貌,若是他的容貌是因着纯良才让人心生好感,那么苏北秦便是真真正正地容颜如画,让人讨厌不起来。
马车在知州府门口停下,武惟扬只是跟看门的两名衙役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苏北秦大大方方走进了府衙内部。
“我一直有个疑问,”苏北秦问道:“即便是你控制了知州府,也无法掌控地处京城的刑部,那么你是如何为蒙冤之人洗脱冤屈的?”
武惟扬昂着头负着手,那模样颇像一个明明年纪不大却还在装先生的书童,他随时折了廊道旁边的一朵花递给苏北秦道:“没什么特殊的办法,我只不过一把火烧了他们在钦州府衙留底的案卷罢了。”
手中的月季开的正盛,苏北秦摸了摸柔软的红色花瓣道:“真是个粗暴的方法,很像你的风格。”
仿佛受了多大的荣誉,武惟扬那双圆眼一下盈满了笑意,“多谢北秦夸赞,他们目前只能留在钦州,不过不出三年,我定能让他们离开此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股狂傲之感,苏北秦却很欣赏他此时,那一瞬间迸发的一切尽在掌控中的霸气与魄力,在这个瞬间,他才像自己想象中那个五年前仅带领三千人马便击退了突厥大军的惟武王。
武惟扬大大咧咧地在府衙过道中穿行而过,就像在自己的屋檐底下行走一般,路上遇到的官兵不但不以为意,甚而反过来向他行礼,武惟扬仅仅是摆摆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知州大人的书房。
知州是个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在下巴处留了一撮稀疏的胡子,凭空添了一丝苍老感,他也没有与武惟扬多加客气,寒暄两句便向着武惟扬拱手道:“在下已在堂上设宴,寨主和师爷请随我来。”
苏北秦便跟着知州来到大堂,大堂中央的圆桌上已摆上了丰盛的食物,他依着武惟扬入了座。
知州烫了一壶清酒,正要往苏北秦碗里倒,被武惟扬伸手制止了,“师爷的身子不适应喝酒,给他端壶茶来罢。”
这语气毫无亲疏之意,甚至有些上级在跟下属讲话的意思,知州听闻,便迅速差下人上了一壶茶,武惟扬亲自给苏北秦倒上,苏北秦端着茶杯闻了闻,竟是与寨中一模一样的茶叶。
“我是来感谢知州大人送来的贵重礼物的,大人却还设宴款待我,惭愧惭愧。”武惟扬一面吃饭一面支吾道。
他现下左手拿了一根鸡腿,右手还不停地往嘴巴里塞菜,两颊鼓鼓囊囊的,即便是苏北秦对他的吃相已不抱丝毫期待,此时也忍不住想转过头去。
知州却一副习以为然的样子,他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道:“若不是得了寨主的关照,我这知州位子恐怕早就没了,寨主的大恩,某怎敢忘。有寨主在岭南,那些东西,某这府衙也不需要,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武惟扬艰难地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一大口酒,也不擦嘴,半张脸都蹭着油光,笑吟吟地道:“诶,知州大人客气了,我过两日也要在寨子中设宴,知州大人若是有兴致也可来我这里喝一杯。”
知州连忙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怎敢劳烦寨主招待,只是寨主行事还请小心隐蔽一些,免得……”
武惟扬大咧咧地打断了他的话,道:“知州不必担忧,我自然省的。”
苏北秦吃的不多,此时在一旁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对那批官饷缘何落入无人寨之手算是了然于心了,看来这知州已是武惟扬手下一枚棋子,无人寨现下还隐在暗处,正是需要积累实力的时候,如此,在武惟扬的要求下,知州将钦州官饷拱手送上也算在情理之中。
“不知知州大人尚有几年任期?”苏北秦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问道。
知州将酒杯放下,摸了摸胡子道:“某是前年来的钦州,这样算来,大约今年年末便要结束了。”
苏北秦看了一眼仍在埋头猛吃的武惟扬,温文尔雅地道:“这可有些可惜了,难得有一个如此通情达理廉洁正直的知州,若是百姓联名上书,想来陛下应当会适当考虑民声罢。”
知州怔了怔,他现下算是走在丝线上头,稍有不慎便是深渊,是故巴不得早早离开钦州这是非之地,暗地里也悄悄做过些准备。原本他还担心武惟扬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叫他走不了,但武惟扬却从未提起,让他放心不少,可现下这长得又漂亮又斯文的师爷,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怎的还没来多少时日,便已打算死死扣住他不放。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却听武惟扬笑了起来,他一面大笑一面磕磕绊绊地道:“正是这个道理,先生说得好,那昏君好名,左右这偏远的钦州是谁做知州都无碍,他定然会顺从民意,我改日便着人去办,知州大人不必多加感谢。”
知州一张脸都灰白下去,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怎会,还是得多谢……多谢寨主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