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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青羊追了出去,跑了一段路,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野外,四顾无人,只有山风吹过,带来彻骨的寒冷。她心里害怕,喊着“爷爷,爷爷”,稚嫩的声音刚一出口,便被山风卷走。她想哭,又想起爷爷平日总是教导自己,胆子要大,不能哭哭啼啼,便强忍着,可是到了最后,终于抽泣起来。
哭着,哭着,突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小妹妹,你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荒郊野外?你是和家人走散了吗?”这声音温柔平和,邓青羊听了,就好像遇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她抹去泪水,看到前面蹲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身青衫,两道浓密的眉毛,眉毛下的眼睛灿若星辰。他面带微笑看着邓青羊,神情亲切。邓青羊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中年男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过了好一会,邓青羊才止住了哭声,说道:“爷爷,还有王爷,都被抓走了。”中年男人说道:“那我陪你去把爷爷,还有王爷,都找回来,好不好?”
邓青羊低下头,沉默了一会,低低的声音说道:“可是抓走他们的不是人,是鬼。”她的声音里犹自带着惊恐。中年男人解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牵起她的手,说道:“小妹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人不怕鬼,鬼才怕人,所以鬼永远都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从来不敢大大方方出来见人。我们现在就去把那些鬼揪出来。”他站起身,邓青羊发现他身材奇高,手长脚长,自己的小手被他的大手握着,传来一股暖意。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他相伴,心里便充满了勇气。
两个人走上一道斜坡,道旁的丛林里传出鼓声,有人念念有词,“人生如梦,如影如电,转瞬而逝,其哀何极。做人太辛苦了,不如做鬼。”鼓声急促,邓青羊听得一阵心跳加速,胸口难受。中年男人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突然大声喝道:“装神弄鬼的家伙,给我滚出来!”他最后一个字运上了内力,如洪钟大吕,山谷间回荡不绝,只听得丛林里传出一声惨叫,一道黑影从树上栽了下来。他挣扎着爬起身,步履踉跄地走出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是谁?哪里学来的龙吟功?”邓青羊看到他七窍流血,神情狰狞,吓得紧紧拉住中年男人的手。
中年男人冷冷地说道:“我认得你,你是慕容家的大公子。”那人咯咯笑道:“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你以为自己武功盖世,便想对付鬼王。可是你别忘了,‘一入鬼门,永不超脱’,过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在鬼府相见了。”他大笑起来,状如癫狂,随之瘫倒在地,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中年男人叹道:“你明明出身名门,却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去做了鬼王的手下?”他牵着邓青羊的手,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一小段路,邓青羊轻声问道:“叔叔,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中年男人笑道:“我叫穆枫,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保证,绝对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邓青羊郑重地点头说道:“嗯,我保证,宁死不会说出去。”穆枫笑道:“其实我最怕的一样东西就是小猫。”邓青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穆枫说道:“千真万确!难道你没发现,猫的眼睛特别可怕,还有那一身的绒毛,我只要一碰到,全身就会奇痒无比。”邓青羊开怀大笑起来,一个连恶鬼都不怕的大男人居然会怕猫咪,这事实在是太滑稽。穆枫正色说道:“你现在既然知道了我的弱点,若是遇到猫咪,可一定记得要保护我。”邓青羊笑道:“穆叔叔放心,有青羊在,就不会让猫咪靠近你。”穆枫大笑道:“有你作伴,看来我什么都不用怕了。”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一座宅院前,里面点着昏暗的烛光,黑影瞳瞳,又有人似乎在窃窃私语、低声怪笑。穆枫见邓青羊脚步有些迟疑,说道:“小妹妹,你若是害怕,就在外面等我。”邓青羊说道:“有穆叔叔在,青羊不怕。而且,万一里面有猫呢?”穆枫大笑,说道:“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们就一道闯一闯鬼府。”
两个人走进庙门,看见当中摆放着一张台子,台子上点着一盏蜡烛,一个侏儒就着昏暗的烛光穿针引线,正在制作一具人偶,神情甚是专注,在他周围横七竖八躺着许多黑衣人,正是鹰扬卫的军士,“五兽”也在其中,俱都昏迷不醒。邓青羊惊呼一声,奔到邓百龄身旁,伸手去推他,连声喊道:“爷爷,爷爷。”可是邓百龄哪里醒得过来。
侏儒放下手中的针线,冲着穆枫咧嘴一笑,说道:“我求鬼王,把这些人都留给我。能把鹰扬卫的‘五兽’制作成人偶,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穆枫的目光变得凌厉,怒喝一声,已经到了侏儒身前,挥拳朝他面门打去,却不料拳打了个空,眼前的侏儒、台子和烛台都涣然冰释,消失不见。穆枫心里一惊,再想后退就来不及了,双足一沉,沉入地里,被一对弹出的铁环死死地扣住,紧接着轰隆巨响,一道铁笼从天而降,将他罩在了当中。
两个人拍掌大笑,走了出来。一个便是那侏儒,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粗壮的汉子,手持一柄直尺,其貌不扬,咋一眼看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似乎每日操心的不外乎将手上的活计做得妥当,好领了工钱带回去交给妻子,然后陪伴着自己的儿女做做游戏,等着妻子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任谁也不会将他与心肠狠毒的恶人联系在一起。两个人走到铁笼前,侏儒上上下下地打量穆枫,好像在品味自己的猎物,眼中露出狂喜的神情,说道:“老墨,亏得有你的机关,加上鬼王的幻术,才能将穆枫抓住。你想想,我要是能将穆枫制作成一具人偶,我就能成为古往今来空前绝后的人偶师父。”那粗壮汉子没有理他,绕着铁笼转了两圈,紧了紧绳索,又扳了几下插销,自顾自检查机关是否牢靠。
穆枫说道:“难怪鹰扬卫一败涂地,原来除了鬼王,还有人偶黄和术子墨。我找你们很久了。”人偶黄叹道:“我们也躲了你很久,所以才和鬼王联手,要将你们一网打尽,永除后患。”这时邓青羊抓起地上一柄长刀,猛地冲了过来,挥刀朝人偶黄砍去,这个弱小的女孩终于明白,面对恶人,害怕畏缩没有任何作用,唯有反抗。人偶黄劈手夺过长刀,一把将她提起。邓青羊尖叫道:“放开我!”她奋力挣扎,伸手去抓人偶黄的头发,抠他的眼睛。人偶黄躲闪了几下,一记耳光扇在她脸上,恶狠狠地骂道:“你要再敢乱动,老子先把你做成人偶。”
穆枫沉声说道:“你要是敢再打她一下,我第一个就杀了你。”人偶黄大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穆枫也会说大话。你若是在铁笼外,我当然怕你,可是现在你被术子墨的机关所困,能奈我何?”他话音还未落,穆枫已经到了铁笼外面。
人偶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叫道:“术子墨的机关术天下无双,你……你怎么能够出来?”穆枫的双眼盯着术子墨,冷冷地说道:“墨家机关术有两个传人。术子墨把另一个人给害死了,偏偏那个人是我的好朋友,临死之前把机关术教给了我。”术子墨的脸上一直毫无表情,突然跳了起来,抬腿便朝穆枫的胸腹踢出七八脚,疾如闪电,与此同时,他将手中的直尺一拧,从一端射出一把毒针,齐齐地射向穆枫的面门。看来他很清楚,遇到穆枫这样的对手,若是留得半点余力,结局必是死路一条,故而甫一交手,便使出了全力。穆枫见他来势甚猛,身形急向后退,背撞在墙上,如同一只壁虎,游了上去。毒针都射进了墙壁。
穆枫拔出一柄长剑,挥了一挥,只听得术子墨一声惨叫,一条人腿掉在了地上。穆枫定睛观看,发现那竟然是一条木腿,勃然大怒,又是一剑挥出,这时术子墨已经像安上了弹簧,往后倒飞出去。人偶黄喊道:“老墨,带上我一块走。”可是术子墨哪里会听,整个人已经飞到庙外。人偶黄提起邓青羊,就想要逃,看到穆枫已经站在了门口。他刚想举起邓青羊,说上一句,“你再过来,我便杀了她”,却看到地上多了一截人的胳膊,胳膊上的衣服花花绿绿,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这时他才意识到,就在电光石火之间,穆枫的第二剑已经将自己的胳膊斩了下来,救下了邓青羊。
他顿时觉得断臂处剧痛,翻倒在地,满地乱滚。穆枫正要上前,一剑结果了他性命,突然从外面急速飞进来一团黑影,伸出乌黑的五指朝他头顶抓落。穆枫反手一掌,指掌相击,黑影惊叫一声,被穆枫的掌力震得荡了出去,不过从他身上不停地弥散出烟雾,已经将人偶黄的全身吞没。紧接着又有一个人飞身跳入,与穆枫一左一右,将黑影包围。
来的这个人正是三王爷。他看到穆枫,心里一阵激动,喜道:“你终于到了!”穆枫点头说道:“我去见了几个人,所以晚到了片刻,害得你们差点着了鬼王的道。”
鬼王阴恻恻地笑道:“那有什么不好?做人哪里有做鬼快活?你们试过便会明白。”说话间,一道帘幕从天而降,穆枫突然闻到烟雾中一股淡淡的香味,心念一动,赶紧捂住了邓青羊的鼻子。这时三王爷已经怒喝一声,扑了上去,伸手在烟雾中一抓,抓了个空,穆枫惊叫道:“三王爷!”三王爷回头再看,周围尽被烟雾环绕,失去了穆枫的行踪。
他心想:那道帘幕不过几十步见方,我便照直了走,走出去再说。可是无论他怎么走,总不见尽头,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迷雾笼罩,不由得内心焦急,越走越快。终于看到远处有一点亮光,他心头大喜,飞奔过去。那点亮光越来越明亮,不知不觉中他走出了迷雾,来到正午的阳光之下。在他眼前出现一片原野,绿草如茵,一个中年男子头戴金冠,牵着匹白马,缓缓走来,马上坐着个少年。一看到那中年男子的脸,三王爷如遭电击,喊了声“父王”,顿时泪如雨下。
只见那中年男子扭回头去,对着马上的少年说道:“天佑,这匹马是西域进贡的宝马,你若是喜欢,爹便赏赐给你。可是这个月内,你必须把《策问十三篇》给背下来。还有,不许再和何太傅顶嘴。你知不知道,何太傅都七十多岁了,上回你顶嘴,差点把他活活气死。”他所言虽涉训诫,言语中却充满爱怜。马上的少年正是幼年的三王爷,他拉着父亲的手说道:“何太傅说天道不变,朝廷的规矩也是不能变的。孩儿说,那可未必,周武王分封诸侯,以封建立国,到了秦始皇便废封建而设郡县。由此可见,这规矩都是人定的,世道变了,规矩也要变。”他稚嫩的童音侃侃而谈,中年男子眼中带笑,频频点头,父子二人渐行渐远。
三王爷刚想去追,突然天色变得阴暗,转眼下起了瓢泼大雨。暴雨中,那少年披头散发,奔了过来。中年男子负手站立在台阶之上,神情十分地严厉,身后撑着黄罗盖伞的宫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少年跌倒在泥水中,哭喊道:“爹,大哥把我的马抢去了。他凭什么这么做?我不服!”中年男子厉声呵斥道:“天佑,三个儿子当中,我最痛爱你。可是你大哥才是将来要继承王位的太子。若是坏了规矩,诸子争立,王朝势必要倾覆。有句话你要牢牢地记在脑中:终你一生,必须服从太子。”听到这句话,三王爷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几乎站立不住。
突然眼前的场景又一变幻,到了边关。三王爷看到自己立功心切,中了埋伏,周围箭矢如雨,鹰扬卫的弟兄纷纷中箭落马,乱作一团。他又是焦急,又是内疚,带着亲随左冲右突,想要杀出一条血路。猛然从草丛中冲出一个敌人,手持长矛,朝他当胸刺去。那一刻,三王爷的心中涌出一丝恐惧,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寒光闪闪的矛尖,任凭郭振天在远处怎样大喊大叫,吓得一动不动。目睹这一场景,三王爷仿佛复又置身其中,眼睛不由地瞪大,看着眼前数点寒星迎面飞来,射向自己的胸腹,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便在这时,从他身后飞起一道剑光,将点点寒星击落,一柄长剑矫若惊鸿,刺向前方。随后响起一声惨叫,三王爷眼前的幻象顿时涣然冰释,烟消云散。他发现周围的烟雾连同那道帘幕已然散去,自己站在原地,根本没有挪动过步子。穆枫站在屋顶,长剑出鞘在手,回首看着自己,至于鬼王,除了地上一滩血迹和一柄绣金刀,早没了踪影。晚风吹来,他觉得后背一阵冰凉,方才竟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枫从屋顶一跃而下,叹道:“鬼王方才布的是个幻阵,以斑斓花毒扰乱人的神志,生出种种幻觉,唤起种种惊恐、疑惧的回忆。对手沉迷越深,越是脆弱,稍不留意,便会着了他的道。”三王爷忍不住问道:“穆枫,这幻阵难道没有激起你一点不愿面对的回忆?”穆枫说道:“当然有。方才在幻阵当中,我又回想起小时候的一段经历。那时候我爹逼我读书,请了个极严厉的先生,稍有懈怠,便是一顿戒尺。有一回我睡懒觉,忘了做功课,早晨醒来,想起先生那把厚厚的戒尺,害怕得全身发抖。那种恐惧终身难忘。”三王爷问道:“你是如何做到不再害怕的呢?”穆枫说道:“当时我一不做二不休,去田里抓了条蛇,放在先生的书袋里,把他吓得当晚就回成阴老家去了。”说到这里,他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刚才我只不过又去抓了条蛇,放进先生的书袋里而已。”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