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替病 (1)

小李还会飞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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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重新上了马车,驱车前行,一路无话,巳时时分到了东关城外,混杂在络绎不绝的人流当中,进入城门,雄伟的东关城展现在眼前。几十万幢房屋楼宇鳞次栉比,一直铺展到了天边。街坊瓦市错落有致,玉带河自西向东横贯流过,沿河两岸数不清的酒肆歌楼,写不尽的文章风流,远处的皇城尤其显得肃穆沉重,高耸入云的缭凤台俯视着整个东关。

    穆枫驾着马车缓步而行,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市坊,道路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商贾、士子、农夫、工匠、差役、苦力川流不息,更有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穿行其间,与路旁绽放的花朵相映成趣,美不胜收。穆枫看到一条小巷僻静无人,正要驱马过去,抄一条近道,三王爷突然问道:“我们多久没在一起好好喝上一杯了?”穆枫心知其意,脸上浮现笑意,说道:“说起来我们真的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有时候独自一人喝酒,我会回想起当年你和国主偷偷溜出皇城,来找我喝酒。谁能想到,堂堂太子爷加一位王三子居然身无分文,到头来要我这个穷小子当了仅剩的秋衣,才会了酒帐。”

    三王爷听他提及少年时的趣事,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事怨不得我们。那时候我们哪里知道喝酒还要付钱?”他拍了拍穆枫的肩头,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把当年那顿酒还给你吧。”穆枫知道,这位三王爷生性豪放纵情,脑中所想便立时要变作手中所为,也是豪气涌起,笑道:“明明是你自己看到这玉带河的景致,舍不得离开,倒是会找借口。也罢!我就陪你喝上几杯。”

    这会功夫,穆枫已经驾马到了一家酒楼门口。这酒楼临江而立,三层楼高,一面酒旗迎风招展。两个人跳下马车,任由下人过来牵马,自顾自往楼上走去。伙计迎上前来,将两人领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落座,少时片刻,送上来酒菜。三王爷手扶栏杆,向外眺望,看到栏杆外面,玉带河汹涌奔流,河面上来来往往穿行着各种快船、乌篷船,片片白帆点缀,河中沙洲上郁郁葱葱,水鸟翔集,他久处塞外苦寒之地,眼前的景致多时未见,心情舒缓,连饮了三杯,想到方才还受困于鬼王的幻阵,险些折了鹰扬卫,此时却已如一场噩梦消散于无形,忍不住叹道:“真是想不到,这天子脚下竟然藏得如此诡异的天地。”穆枫说道:“王爷眼中所见自然是庙堂、朝廷,是举官施政、治理万民,是堂堂之师、严严之阵,如今我们所经历的却是江湖。有道是,有人心的地方便有江湖,但不知道这庙堂与江湖是否真能分得清楚。”

    三王爷连连点头,话锋一转,问道:“穆枫,你说句心里话,在你看来,我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穆枫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染病之前,国主可谓气度恢弘、好贤求治,开一世之盛世,不输给史书上任何一位明君,大病之余,性情不免有变,偏听偏信有之,猜忌狐疑有之,所以才使得奸人得逞,几于兄弟阋墙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我始终相信,只要国主病体痊愈,定然能够做回那个爱民恤物的好君主,再有王爷和一班忠臣辅佐,必能清除奸佞,重整朝纲。”三王爷双掌一拍,说道:“对呀,还要开疆拓土,先将北边的胡人制服。我听说,继续往西走,还有数不清的国家、部落,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内除奸臣,外御强敌,就定能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穆枫心念一动,想说点什么,又见他兴致勃发的样子,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是淡然说道:“只盼国主早日康复,还能像原来那样英明神武、心系万民,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两个人正说着话,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走上来一个少年,手上搀扶着一个中年男子。两人的衣衫俱都破旧,却洗涤得干净,那中年男子怀抱着一把柳琴,两只眼睛只见眼白,不见眼黑,原来是个盲人。

    这两个人上到酒楼来,中年男子哑着嗓音说道:“各位客官,我们父子二人远道而来,投奔亲戚,不曾想亲戚病故,如今已是身无分文,只好让小儿在这里给各位客官唱几首曲子,若是唱得好,还望赏赐几文钱,我这里谢过各位。”那少年替他拉过来一把椅子,他坐定了,手上拨弄起那把柳琴,只是技艺生涩,才拨了几个音,已是嘈杂难听。

    喝酒的客人当中便有人骂了起来,“他娘的,弹得这么难听,你这柳琴是跟花月楼的姑娘学的吗?”立时传过来一阵哄笑。中年男子遭人耻笑,不以为忤,只是频频点头,低三下四地赔着笑,那少年却是气得满脸通红,朝那客人怒目而视,见那人生得肥头大耳、满脸横肉,一双眼睛露着凶光。中年男子虽是眼睛看不见,心里自然明白,低声说道:“小楼,你好生唱曲子。”少年压住怒气,张嘴唱了起来。这一唱,竟然声音曼妙,婉转动听。他先唱了一首司马相如的《凤求凰》,辞曰:“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唱到“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他的声音升高,仿佛一只孤单的凤鸟在天际飞翔,寻觅伴侣,寻觅不得,遂渐渐低徊,唱到“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已是愁肠百结,化解不开,到得最后,“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声音藕断丝连、终而至于渺不可闻,似乎那只凤鸟终于殉情而死。

    酒楼上的客人听得都已是呆住了,等他唱罢一曲,隔了片刻,才想起来道一声好。他接着又唱了柳三变的曲子,名叫《迎春乐》,辞曰:“近来憔悴人惊怪。为别后、相思煞。我前生负你仇怨债,便苦恁难开解。良夜永,牵情无计奈。锦被里、余香犹在。怎得依前灯下,恣意怜娇态。”这首曲子唱的乃是一风流浪子酒醒之后,忆及与风月场里的女子贪欢的情景,原本有几分哀怨叹惋,却被他唱得轻巧活泼,似乎透过曲子,能够看到那位女子几分戏谑、几分讥讽的神情。

    这少年连着唱了四五首曲子,伴奏的柳琴虽然依旧是呕哑嘲哳,却被他的声音盖了过去,众人早就忘了琴音,俱都被他的唱段陶醉。他唱罢之后,搀扶着中年男子,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走过去讨赏钱,一会功夫得着几十文钱。中年男子得着赏钱,连连作揖道谢。

    方才骂人的男子重重地一拍桌子,喊道:“你们两个过来。”少年引着中年男子走了过去,中年男子当他要给赏钱,扶着桌沿,正要躬身道谢,那人却一把将少年拉到了身前,上下打量了几眼,见他虽然长得干瘦憔悴,却是肤色白皙,眉目中有几分俊俏,不由得嘿嘿直笑,捏着他的手不住抚摩,眼睛在他身上提溜乱转。少年被他看得恼怒,使劲将他的手甩脱,那人倒也没有在意,伸出胖胖的一只手,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头,笑道:“刚才是我眼拙,取笑于你,你莫要见怪。你这个儿子既是有这等本事,你又何苦领着他四处卖唱,我教你一个去处,管保他日后大红大紫,你这当爹的少不得有好日子过。”中年男子陪着笑脸,说道:“大爷看得起小楼,那是他的造化。我们父子只想讨几个赏钱,等攒足了盘缠,就回老家去。”

    那人哼了一声,骂道:“真他妈不识好歹。实话告诉你,我看上你儿子了,想收他做个贴身的小随从,再给他找几个乐坊的师傅好生调教,长大以后送入乐坊,必成名角。你就说吧,要多少钱?”中年男子连连作揖,说道:“多谢大爷抬举,只是我们父子相依为命,不想分开。”少年见自己父亲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脸涨得通红,一把搀扶起他,想去别桌讨要赏钱,说道:“爹,我们要了赏钱去别处唱。”那人冷笑道:“若是老子不许你们唱,我倒要看看哪家酒楼敢收留你们。”伙计知道这人招惹不起,是街坊里出名的泼皮,姓花,行七,众人都叫他花七爷,赶忙上前拦阻,叹道:“你们得罪了花七爷,怕是左近的酒楼没人敢让你们去卖唱了,还是去别的街坊试试吧。”

    这时却听到有人说道:“小兄弟,你过来。”少年循声看过去,见靠窗的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青年正朝自己招手,便搀扶着中年男子走上前去。花七爷见状想要发作,又见那两人虽是面生,俱都气度不凡,不敢造次,只是嘿嘿冷笑。说话的正是三王爷,他笑道:“你小小年纪,唱得真是好听。我给你一些银子,你带着你爹早点回归故里吧,等长大了,再来东关,唱好听的曲子给大家听。”中年男子听了感激涕零,拉着少年就要跪下,说道:“小楼,快谢谢大爷。”三王爷伸手拦住,探手入怀,脸上的笑容却凝固住了,只因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身无分文。他把目光投向了穆枫,看到穆枫的脸上也是露出了苦笑。

    花七爷看得明白,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没钱你充哪门子大爷?”三王爷略一沉吟,将绣金刀拿了出来,递到少年手中。少年低头去看,见这把刀寒气逼人,锋刃上隐隐有着龙纹,刀柄上嵌着宝石,璀璨夺目,一看便知是件宝物,不由得一惊。三王爷说道:“这把刀随我多年,今日有缘,就送给你。你拿去换了银两,早早带你父亲回去吧。”少年低下头不语,滴下泪来,过了片刻,扶着中年男子转身离去。

    花七爷看着这两个人下了酒楼,顺着官道缓缓走去,突然冲着伙计喊道:“人家把刀都送人了,这酒菜钱拿什么付呀?莫要遇上打秋风的朋友了。”伙计醒悟过来,眼睛朝着三王爷和穆枫身上直看。穆枫心中觉得好笑,正想招呼他过来,就听花七爷猛地喊了起来,“哎呀,老子怎么把大事给忘了。”他说着话,跳了起来,脚不停步,就往楼梯口跑,跑了没两步,面前闪过一条人影,差点撞了上去。他赶忙收住了脚,抬头去看,见面前这人长手长脚,认得他是那赠刀之人的同伴,惊道:“你要怎样?”

    挡住去路的正是穆枫,就见他端着酒杯,笑嘻嘻地欺身上来,拍着花七爷的肩头,说道:“我看兄台器宇轩昂,非同常人,有心想和你交个朋友。”花七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瞪眼说道:“老子家里有事,这酒以后再喝。”说着话,他一路小跑,噔噔噔,就跑下楼,朝着中年男子与少年离去的方向跑了过去,跑了几十步,迎面遇到一哨官军,俱都身披白甲,骑着高头大马,正是羽林卫,归曹嵩侄子曹雄统御。

    穆枫走回座位,手扶栏杆,向外张望,看到花七爷张开双臂拦住了羽林卫,和为首的一名的统领官交谈了几句,又回首朝着酒楼的方向指指点点,虽是相距颇远,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却不难料知,他必是在向羽林卫通报酒楼诸人形迹可疑,待看到那统领官一招手,带着麾下的白甲骑兵朝酒楼飞驰过来,朝三王爷使了个眼色,三王爷探出头去,看明白了情形,低声骂道:“这个狗贼。”

    穆枫见那哨羽林卫已经到了楼下,赶忙起身站立,带着三王爷转到了酒楼的后堂,踢开窗户,窗外正对着那条小河,河面上停着几艘乌篷船。穆枫一拉三王爷,两人飞身跳出窗外,就跳到了一艘船上。船家正在修理木浆,陡然见到两个人跳上船来,吃了一惊,刚要喊叫,穆枫一抬手,吧嗒一声,将一个荷包丢在了甲板上,笑道:“我出一百两银子,雇你这条船一用,可不许声张。说一句话,扣你十两。”船家看到从天而降这么大一笔钱,喜出望外,刚想答应,突然想到这一张嘴,可就算说了一句话,赶忙捂住了嘴,不住点头。

    穆枫和三王爷弯腰就进了船舱,里面昏暗,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两个人摸黑坐下,三王爷犹自不解地问道:“你的银子哪里来的?”穆枫笑道:“是我找那位花大爷借的。”他话音未落,黑暗中突然伸出来一双手,从后面一把将他拦腰抱住。穆枫武功精湛,为人警觉,敌人到了近旁还没察觉,实是平生所未有,不由大吃一惊,急忙运功于臂,想要挣脱,连使了几下,急切之间竟是挣脱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