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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那位赵小姐是在一间有些吵闹的茶馆里,茶馆离谭央的学校很近。敬业中学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洋学堂,去见这位在敬业中学教书的女老师,谭央的心里还是很紧张的。下了学,等在校门口的陈叔便领着谭央去了茶馆,天已经冷了,一进茶馆,便看见到处是滚烫的水在寒冷的空气里留下的雾气氤氲,或高或低的谈话声、争执声,此起彼伏。踩着木质的梯子,谭央跟随陈叔上了二楼。
二楼是被靠背很高的椅子隔起来的小单间,走到尽头的单间,谭央看见毕庆堂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二十几岁,一头长发被浅黄色的手绢松松的系着,搭在颈后,黑白小格的布料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绛红色的开衫毛衣。毕庆堂正在和她说话,她一面笑着听,一面一小口一小口的呷着杯里的茶。她的面容是极有吸引力的,因为随和里透着发自内心的自信,清秀的长相也因此生出了令人神往的美。
谭央来到跟前,怯怯的唤了一声,“毕先生。”毕庆堂回头看见谭央,便高兴的指着对面说,“这位就是赵小姐,敬业中学的老师,”接着他又笑着对赵小姐说,“怕你平日里只顾着自由自在的恋爱,寒假又闲着,自由自在也不能恋爱,给你张罗了一个学生,这姑娘姓谭名央,赵小姐费心吧。”赵小姐听了毕庆堂的话,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乱说什么,那叫自由恋爱,毕老板不要当着小姑娘的面寻我开心好不好?”说罢,转过脸仔仔细细打量了谭央一番,发自内心的称赞道,“真好看!”
谭央有些不好意思,便鞠了个躬,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赵老师。”“又不是在学校,不用老师来老师去的,我叫赵绫,你就叫我绫姐吧,”说着,赵绫携着谭央的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多大了?”“十五。”“活脱脱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呢,你早说啊,这样的美差我就不该接,应该让给学校里的光棍男老师。”赵绫一本正经的对毕庆堂说,毕庆堂叫人倒了杯茶给谭央,有几分慵懒的说,“算了吧,男教书匠,又穷又酸的,咱们谭小姐是立志要做阔太太的。”“我没有!”听到谭央迫不及待的辩解,毕庆堂眉头一挑,如梦方醒,“噢,那就给你换个光棍男老师吧。”说罢,他还朝着赵绫挤眉弄眼。
看着谭央又气又恼,满脸通红的样子,毕庆堂心情大好的哈哈大笑,笑够了,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表,“今晚还有个饭局,我先走了,等会儿陈叔带你们去公寓。赵小姐,这姑娘的学业就交给你了。”赵绫轻轻揽着谭央的肩说,“毕老板放心,我没有男老师们的醉翁之意,定会倾囊相授。”毕庆堂掏钱结账,随口问,“赵小姐也有囊的?”“有!饭袋酒囊啊!”配合着赵绫脸上正义凌然的表情,大家又笑成一团。
公寓是个一栋洋房的整个三层,装修陈设皆是一派英伦风情,有一个老妈子住在里面负责看房、打扫。听陈叔说,这个公寓主要是接待毕庆堂公司里的洋人贵客的。从这一天开始,谭央便跟着赵绫补习起功课了。每天一下学,谭央直接来到公寓里。老妈子做饭,她便开始做功课,过了半个来小时,饭做好了,赵绫也恰好赶到,师生二人就嘻嘻哈哈的连吃带聊。吃完饭赵绫教谭央学习,教上两个小时,到了七八点钟,赵绫送谭央回家,看着谭央进了院门她才会转身离开。对吴妈和表叔,谭央只说学校里开了夜间补习班,他们也没怀疑。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谭央就明白毕庆堂所说的,“自由自在的恋爱”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不放心赵绫送完谭央自己回家,她的“恋爱对象”便迫不及待的登场了。他叫李赫,是赵绫的大学同学,现在做翻译工作,个子高高的,戴着瓶底一样的厚眼镜,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赵绫让谭央叫他李哥。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谭央就发现这个李哥和表面看来的截然不同,他很喜欢闹,很喜欢讲笑话,在电车上的一个小遭遇,被他添油加醋的一学,便能让人笑岔了气。别看赵绫成天妙语连珠的,她男友的冷诙谐却足足甩出她几条街去。
虽说赵绫嘴上厉害不饶人,却也真不愧是做老师的,脾气极好,教起谭央来耐心得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央央”“妹妹”的叫起来了,其中有一大半,倒是真心的喜欢这个乖巧的女孩子,李赫也凑热闹的跟着她叫,每天学习累了,赵绫便开始作弄在隔壁书房看书的李赫,李赫一副书呆子的样子,其实是个很有急智的人,每次赵绫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被他给戏耍了一通。赵绫气不过,就装着生气,李赫就急急的放下书,跑过来低三下四的哄。一个拿样子耍小脾气,另一个像模像样的赔礼道歉,谭央在一旁吃吃的笑,李赫说,“央央,帮我哄哄你绫姐。”赵绫就说,“妹妹你要拎拎清,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这情形倒真活脱脱的成了姐姐姐夫小姨子,一家人的玩乐了。
这学期的期末考试,谭央终于在班级里占上了中上游,赵绫说希望她能在接下来的一个学期里学完人家三个学期的课程,也好明年九月升入初级中学。所以整个寒假的大半时间赵绫和谭央都是在公寓里过的,李赫下了班也会赶过来。宽敞舒适的房间,采光极好,谭央在这里和可亲可爱的绫姐李哥读书、说笑,再重的功课都觉得是乐在其中了,在这个公寓里,谭央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这座繁华陌生的大城市里,终于有了一方她自己的乐土了。
自从谭央跟着赵绫学功课,毕庆堂并不经常出现,也就十天半个月的,经过洋房的楼下时上来看一眼而已。有时候在洋货行带些新奇的零食给她们尝尝,赵绫从来不和他客气,还指着说,她喜欢吃这样,央央喜欢吃那样,叫他下次来时多买些。到了第二天,陈叔倒真会带着昨天赵绫指点过的那几种零食来,赵绫还一脸无辜的对李赫说,“我给他辛辛苦苦的教学生,吃他点儿零食,不过分吧?”
吃点儿零食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辛辛苦苦的给谭央补习功课,赵绫却死活不收毕庆堂的酬谢,这就不怎么正常了。开始两次是陈叔给的,赵绫不要,等到毕庆堂自己出马,赵绫就和李赫一唱一和的耍起了无赖,一个说,“毕老板小气,辛苦了小半年就拿这么点儿票子糊弄人,怎么也要送几栋公寓洋房吧。”另一个说,“毕老板不是小气,是没诚意,他怎么不拿他们公司的烟土给咱们,那玩意儿才值钱啊!”毕庆堂被他们的无理取闹弄得头大如斗,胡乱应付了两句。因为还有其他的事儿,他就下楼走了。
这天晚上,赵绫和李赫依旧送谭央回家,路上,谭央闷闷不乐,赵绫问,她就说,“绫姐,你这么辛苦的教我,可毕先生的酬谢你却不收,让人怎么过意的去。”赵绫笑着挽着谭央的胳膊,“你看你想多了吧,我不收毕老板的钱自然是有原因的,我们家欠他好大的人情呢。我父亲在洋行里做会计,洋行的一个副经理携公司的款逃跑了,为了向英国的总行交待,上海的总经理就将一切都推到了我父亲身上。洋行里大都是洋人,没人替我父亲说话。租借的警察局也巴不得找个替罪羊了事。当时我和你李哥大学就要毕业了,正在实习阶段。你李哥碰巧在毕老板的公司里帮人家正牌翻译打下手。我们当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就大着胆子去公司门口拦毕老板,求他帮帮忙。”
“其实本来也没敢抱太大希望,没想到毕老板听了后竟勃然大怒,骂了句,□的洋鬼子又在咱们地盘上撒野。就这样,连当局政府都不敢得罪的洋人洋行,在毕老板连哄带吓的调停下,没两天就自己交了文书,我父亲也从警察局被放了出来。后来李赫毕业了,毕老板出面给他荐了份很好的工作。所以说,毕老板真是我们的大恩人,能为毕老板尽一点自己的力,教教你读书,我倒真是荣幸,能有机会还一份情,我也觉得安心。”
“怎么?坏人也有做好事的时候。”听谭央下意识的自言自语,赵绫不解的皱眉,“央央,毕先生待你不错,你怎么这么说他。虽说他卖烟土,的确不是什么好买卖,可是在上海滩,不少受了租借里洋人欺凌的老百姓,没法子依赖软弱无能的政府,也都指望着毕老板这个以商会为名头的黑帮替咱们出头。因为毕老板在上海滩的势力,做生意的都要孝敬他,看那群吃肉不吐骨头的资本家也有忍气吞声的时候,咱们平民老百姓都暗自叫好呢!这个惟利是图的黑暗社会,哪有那么清楚的好与坏,你以为你分清了好坏,不过是听了旁人的一面之词,自己还没看透彻罢了。”
赵绫说到了兴头上,还要再说,却被李赫恼怒的打断了,“算了,再说下去都快成□了,看了几本十月革命的书就变得激进起来了,也不怕惹祸上身。”赵绫听了男友的话,也就不再说了。这一晚睡在家里的谭央就想,也许自己对毕庆堂的看法有些偏颇,若不是他的帮助,自己的学业也不会这么顺利,受人家的恩惠,应该心存感激的。
春节前的一天,谭央照旧在公寓里和赵绫学习,李赫的公司放了假,他也赖在公寓的书房里看书,陪着赵绫。这时门铃响了,老妈子去开门,听见门口叫着“毕老板”,谭央他们就从房里出来了,就看毕庆堂一身酒气的朝他们挥手,“你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去,我中午和人在旁边的饭庄吃饭,酒喝多了,在卧房里躺一会儿,醒醒酒就走。”他们见了,也就自顾自的走开了。
又学了一个多小时,谭央走出来拿水喝,就见毕庆堂打开了客厅的阳台门,站在阳台往下看,一阵冷风卷进屋里,叫学得头昏脑胀的谭央顿觉神清气爽。她又折了回去,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杯水。
“毕先生。”听见谭央在背后唤他,他转过身,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正好刚醒,渴得很,谢谢。”谭央摇头轻笑,并没说话,俩人各自拿着一个玻璃杯,透过玻璃里的水能隐隐看见楼对面那片淡蓝的天,让人感到莫名的闲适安宁。
“怎么不在里面学习,把老师晾在那儿,你一个人跑出来偷懒。”谭央将杯子在手里轻轻转着,小声辩解,“学累了总要歇一会儿的,绫姐和李哥在里面斗嘴斗得正起劲儿呢。”毕庆堂本是举起杯子喝水,听了谭央的话就笑了起来,差点儿呛着,“咳咳,他们那哪是斗嘴啊,打情骂俏呢!”谭央有几分调皮的笑了,“怎么说都是我老师,就算是打情骂俏,我也不能这么说。”毕庆堂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谭央,随即坏笑起来,凑近道,“小丫头,你懂什么叫打情骂俏吗?”毕庆堂的脸就在离她十公分的距离里,呼气时,一阵酒气并不难闻,甜丝丝的,谭央顿时就僵在那里,脸红了。毕庆堂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原本逗她的,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连忙挪远了。
令人有些尴尬的寂静后,谭央竟然拿出了一个手帕,揭开后,露出一个象牙的烟嘴,大半个指头的大小,简洁大方。谭央将其连带着手帕托到毕庆堂面前,甜甜的笑,“薄礼,先生笑纳!”毕庆堂本是倚着阳台的栏杆懒懒站着的,见到谭央送他东西,竟然很激动的站直了身子,他眼神复杂的看着谭央,好半天才拿起象牙烟嘴,皱眉道,“怎么想起给我买东西了。”“来上海快一年了,毕先生帮了这么大的忙,总该谢谢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些日子就买了,可惜一直没看见先生,所以今天才给您。”毕庆堂听了后,竟然松了口气,随即心中又有了隐隐的失落,他看了看手里的象牙烟嘴,“这个也不便宜的,你还是学生,花这个钱做什么。”谭央嘻嘻一笑,“我和表叔说要过年了,我要买新衣服穿,他就把钱给我了。”
也不知毕庆堂有没有听见谭央的话,自顾自的失神,良久,他忽然问谭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谭央有些意外,随即没心没肺的答道,“就是上个月,十二月二十七。”毕庆堂点了点头,“外面冷,你回屋里去吧。”谭央乖巧的点头,正起身要走,鬼使神差的,她笑着回过头问,“那毕先生,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毕庆堂低下头,端详着手中的象牙烟嘴,淡淡的说,“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