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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邹四姨太那里回来后,谭央就去书房里温习功课,屋里很暖,只开了台灯,翡翠绿的玻璃灯罩,橘黄色的光被收拢着,照在宽大的写字台上。谭央嘴里念念有词的轻声诵读着英文课文,门悄无声息的开了,毕庆堂走了进来。谭央笑着叫了一声大哥,毕庆堂走到她身后,伸手一探窗口,“也不知道拉上窗帘,凉风都吹到后背了!”说着,哗啦一声,将藏蓝色的厚绒窗帘拉上了。
谭央靠在椅背上,抿着嘴笑,“屋里多热啊,凉风都稀罕呢。”毕庆堂蹲在谭央身侧,“这么用功,想考个女状元吗?”“大哥,做状元相公不好吗?”毕庆堂笑着摇头,“我连做皇帝都想过,就是没想过做状元相公。”说罢,他抚着谭央的后背,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写字台一侧的大柜子,里面是一个保险柜。拿出另一把钥匙在保险柜的钥匙孔里转了两圈,然后毕庆堂伸手转动密码圈,自言自语的念叨,“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你总知道吧?也只有你知道了。”
打开保险柜后,毕庆堂从上面的小格里取出一份文书放到谭央的面前,“这是房子的房契,咱们结婚之前就改成了你的名字,没和你说,你太学生气了,提这个,怕你嫌我俗气。”说着,毕庆堂指了指柜子下面的那格,“下面有金条和银元,以后打麻将、买衣服,自己来拿钱!”毕庆堂锁上保险柜,关上了柜子,把钥匙放到谭央的手心里,“给你配的钥匙,一直没给你,挺喜欢你从我手里拿钱花的滋味。”毕庆堂笑着将谭央拥进怀里,“噢,对了,等你毕业了,我的百货公司也该开得有模有样了,帮大哥来管百货公司吧,股份的事,也好说。”
谭央将手里的钥匙慢慢放到桌上,“我不要,也许邹四姨太她们说得,真有道理,可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个女人也是。我和她们不一样,你才娶我的,你娶了我,我又变成了她们那样,那大哥你不是亏了吗?我父亲总对我说,人不该有太多物质上的奢望,*满则灾祸至,所以我从没想过要过多奢华的生活。我要的那种生活,我自己努力便能实现。多的,大哥自然是能给,可我不需要啊,给了就多余了。”
毕庆堂叹了口气,心道,她不是不谙世事,也不是不为自己打算,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多少,怎么得到才更好。谭央的聪明之处在于出世之后的入世,这是年轻人最欠缺的智慧。他搂紧谭央,“小妹,我也是为你好。一个真正爱你的男人,不是说口口声声的对你承诺感情会一辈子不变,而是为你筹划好退路。情不在了,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很好。”谭央听了他的话,心头一凉,颇为怨怼的说,“退路?大哥,这是我的退路,还是你的退路?我不是邹四姨太那样的女人,只怕你会是邹老先生那样的男人吧?”
毕庆堂皱着眉,不知在那里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发现,谭央正在他肩头哭呢。也不出声,就是掉眼泪,既是失望,也是伤心,毕庆堂连忙拍着她的背说,“不要哭,小妹不要哭,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给自己日后的变心留退路,我是觉得,将来的路那么长,我实在是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看房门上的红喜字,沮丧的说,“真不该这时候说这些。”
过了年,毕庆堂又忙开了,他的大百货公司定在三月中旬开张,他还在福煦路买了套带花园的四层洋房,几十个房间,装修起来耗时耗力又耗财。谭央说,既然在做生意,用得着本钱,没必要置办这么大的家产。毕庆堂却调侃道,你不要管,我有的是钱,要不是婚期赶得紧,这房子就该是咱们结婚的新房!搬家的时候,谭央要带着她陪嫁的家俱,毕庆堂虽说不愿意,却也没拂了谭央的意,在新房子三楼的角落开了两个屋,把红木家俱一板一眼的摆了进去。
一天,谭央去了方雅的家,在方雅卧房的梳妆台上,她看见了一个古铜相框。对着相框里的相片,谭央发起呆来,方雅摇了摇谭央的肩,“想什么呢?魂儿都没了!”谭央抬起手指着照片里的男人说,“我见过他,可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的了!”方雅一脸疑惑,“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你的公公,庆堂的父亲!你不可能见过他吧,他们在山东的时候还没你呢,庆堂找到了你,把你接来上海后,他已经不在了。”说到这儿,方雅似有所悟,“你是不是在庆堂那里见过老爷子其他的照片啊?”“不,我们家里一张公公的相片都没有,我是见过他本人的。”“你们家里一张老爷子的相片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庆堂是很敬重很怀念他父亲的。”方雅很是不平的说。
当天夜里,谭央躺在毕庆堂的怀里说起这件事,毕庆堂便忙着说,“可能我长得像我父亲,你才会觉得父亲的相片眼熟吧。家里没有父亲的照片,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勾起自己对父亲过多的想念,小妹,你不要多心。”谭央将被子往上拽了拽,“我没多心,大哥,你这么急着解释做什么呀?”毕庆堂闻言,一时语塞。
因为有众多朋友的帮衬捧场,毕庆堂的百货公司甫一开张,便生意兴隆。早春的一个周末,毕庆堂本打算带着谭央去百货公司转转,然后就到天蟾舞台听京戏。没想到在百货公司便接到电话,说是码头的大仓库出了点儿问题要毕庆堂去处理。
毕庆堂在仓库办公室的外面和下属交待着事情,谭央百无聊赖的坐在办公室里,在书桌的纸上随便写着画着消磨时间。浅灰色的棉布旗袍,水粉色的羊毛开衫,周末不用上学,也没扎辫子,齐腰的长发披散着,只戴了条时下女学生们流行的发带,为了搭配衣服,发带也是浅灰色的,配着小粒的珍珠耳钉,显得文雅柔美,结婚半年,谭央身上那属于女性的美渐渐的明晰了,那份妩媚是带着书卷气的妩媚,媚气里还藏着乖巧。
谭央无意将头转向窗子那边,窗外,在码头上,一个老头的背影吸引了谭央的目光。谭央稍愣了片刻,便扔下手里的笔冲出了办公室。推开仓库厚重的大铁门,谭央向着那老头的方向跑去。码头上不少搬货卸货的工人,来来往往的,谭央左躲右闪,终于跑到了那个老头的身后。谭央张嘴想叫,却没叫出来,她伸出手拽了拽对方的衣襟,那个穿着黑绸衫,手中拿着紫砂茶壶的老头转过头来。
老头瞠目结舌的看着谭央,茶壶从手里滑落,摔到地上,茶水伴着碎瓷片四散,老头将谭央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颤着声音说,“小姐,是小姐吗?”谭央点头,“马叔叔,你怎么会在上海呢?你在他们商会的码头做什么?”被谭央这么一问,老头马上不知所措的往谭央的身后看了看,心虚的问,“老爷呢?老爷来了吗?”谭央低垂眼帘,难过的说,“父亲早已经过世了,就在你走后的第二年的春天,”说着说着,谭央就哭出来了。老头痛心疾首的问,“什么?老爷已经走了?那,这么大的事儿是小姐一个人发送的?”“还有表叔。”“他?已经是废人一个了。”
一老一小在这里唏嘘不已,谭央忽然问,“马叔叔,你对我父亲说,你跟了他大半辈子,岁数大了,想回山东和家人过日子,那你怎么来上海了?”老头干眨了眨眼睛,磕磕巴巴的说,“我,我家里人口多,要用很多钱的。”“那你怎么不对父亲说,父亲虽然没什么钱,可他不是吝啬的人啊!”老头叹了口气,无奈的说,“回山东,一家老小要凭气力吃饭啊,我也想做个乡绅,也想过像老爷那样的日子呀。”
“老马!”毕庆堂在谭央身后大喝一声。老马身子一抖,看见毕庆堂,连忙鞠了个躬,“毕老板,您来了。”毕庆堂拽着谭央的胳膊,“你乱跑什么?叫我好找!”“大哥,马叔叔现在在给你做事?”毕庆堂微微点头。“你知不知道马叔叔一直跟着父亲,从山东开始,一直到同里,他做我家的管家,在我们谭家干了十几年!”“哦?是吗?”毕庆堂一边心不在焉的问,一边打开怀表看时间,“快点儿走吧,戏就要开场了!”说罢,毕庆堂去揽谭央的腰,要带她走。老马似有所悟,轻声问谭央,“小姐,你,嫁给毕老板了?毕老板去年结婚的那位谭小姐就是你?”谭央点头,老马欲言又止。毕庆堂不耐烦的说,“行了,再晚就赶不及了,改天有空我做东请老马,你们再叙旧!”
看着毕庆堂和谭央远去的背影,老马眯着眼想自己的心事,这时候陈叔过来那胳膊肘顶了顶他,“老伙计,你都和你家小姐说什么了?等会儿少爷回去肯定问。”老马吧唧了吧唧嘴,答非所问,“这婚能结成,是你们把冯康害死了吧?”陈叔微微一笑,“他是抽大烟死的,乱说话的人,会永远失去说话的机会!”
坐在车上,谭央倚着车窗冥思苦想,忽然她眼睛一亮,冲口而出,“大哥,我想起来了,我就是见过你父亲!”毕庆堂皱着眉盯着谭央,谭央又说,“那年夏天,家里来了个客人,晚饭时来的,我父亲很高兴,那个人和父亲彻夜聊天喝酒,在清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和我父亲忽然在前院吵起来了,吵得很凶,我早上上学前,那个人就走了。当天中午,我从学堂回家看见他和马叔叔在我家后门的巷口说话,几天后,马叔叔对我父亲说他想回山东享儿孙福,离开了我们谭家。大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就是我的公公,你的父亲!”
毕庆堂点了支烟,翘着二郎腿,稀松平常的说,“那有什么奇怪的,老马和我父亲、陈叔他们也算是从山东开始的老交情了。我父亲在上海有些钱,又有些势力,老马想来上海投奔我父亲多挣点儿钱,又不好让谭叔叔失望难堪,扯个谎离开罢了。”“不,大哥,我现在觉得奇怪的是,明明公公已经去同里看过父亲了,可为什么我父亲去世后,你来我家说刚找到我们,还要把我带到上海?”
毕庆堂摇下车窗,把抽了两口的烟撇出了车外,拍拍手,不悦道,“我父亲做的事我未见得全都知道。父亲也许找过你们,可我不知道啊,他找谭叔叔是因为他们结拜的交情。我父亲去世后,我也派人找谭叔叔,我找是因为我小时候谭叔叔对我的照顾,一码是一码,搀在一起算什么?”谭央稍犹疑,毕庆堂又说,“小妹!你这是怎么回事,疑神疑鬼的,一件小事,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哥顶不喜欢你这样!”他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愤怒,谭央听后心里恹恹的。又过了一会儿,毕庆堂伸手将谭央揽到怀中,抚着她的手背笑着说,“你是不是埋怨我,当初我就应该和我父亲一起去同里找你,也好趁着咱们父亲都在,早些把你娶过来做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