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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央见事情如此严重,便紧忙撇下医院的事去章家看望章湘凝。章湘凝从来就是藏不住事的炮仗脾气,满脸羞怒的她一看见谭央便气急败坏的嚷开了,“央央,我都要成全中国最大的笑话了,在家里折腾了七八年,要爱情自由,要反对包办婚姻,为了取消婚约,我都躲到英国去了,结果呢,回来后自己找的男朋友就是退了婚的未婚夫,前些日子,我还为了能和他在一起,使足了劲的和家里闹,你看我都蠢透顶了!”
谭央看她这么激动,连忙去拉她的手,章湘凝一把搂住谭央的肩膀,再开口说话时便带了哭腔,“他为什么骗我,从头骗到尾,若不是我大哥回来了,他还打算骗到什么时候?昨晚他一直冲我喊他是真心的、真心的,难道真心的意思不应该是没有保留彼此坦诚吗?这一年,他费了那么大的劲,不仅自己小心万分,还要联合了他的父母,我的父母来哄住我,这多难啊!所以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明白,难道说句真话比这些还难吗?一个女人一辈子,爱一个人,结一次婚,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真字啊!”
谭央的心在章湘凝的哭诉中沉沦再沉沦,她本是来做说客的,可是看着怀里哭得那么伤心的章湘凝,她却一句规劝的话都讲不出来。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和湘凝的性格爱好、家庭境遇那样的天壤之别,却不妨碍她们成为一对最要好的朋友。
不管皮面上如何,芯子里,她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这天晚上,她离开章府的时候,就看见章总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哀声叹气,湘凝的妈妈一面送谭央出门,一面指着墙角为婚礼准备的东西说,“怎么办,怎么办,后天就结婚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劝劝湘凝,她那么倔,从不听我和她父亲的,也只听得进去你的话啊!”
谭央看着湘凝的妈妈一脸的焦急悲切,忽的抬起头对坐在沙发上的章总长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谁能瞒得了谁一辈子啊?”章总长无奈的叹了口气,“哎,为人父母的,总希望能替孩子的幸福太平多担待一些,多操心一些,为了他们的快乐无忧能多隐瞒一些,如此而已。”谭央摇了摇头,一语不发的走了。
回去的路上,谭央就想,若是当初父亲或表叔能早些告诉她关于山东关于苦难佛的事情,那么以后,在是否与毕庆堂相识,相爱,要不要与他结婚,怎么处置苦难佛上,她都在知情的前提下自己做出决定,那么她如今的境地便会大有不同吧。
世间的父母爱孩子,巴不得以血肉饲之而全其安康。而实际上呢,真正的亲子之爱不该如此偏颇。你若爱他,那便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人,之后再照看他,教导他,尊重他,面对这个世界,叫他自己观察,自己思考,自己决定。
次日晚间,徐治中把刘法祖找出来吃饭,席间,头上缠着绷带的刘法祖与他和谭央讲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是苏州人,家在苏州,一次去东吴大学找中学时的同学,恰巧遇见在那里读书的湘凝。他们一帮人在那里排练话剧,我因为要等同学,就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我从没见过那样活泼美丽、毫不扭捏的女孩子。我这样刻板拘谨的人,怎么会信一见钟情呢?甚至遇见她之前,我都没想过自己会喜欢哪一类型的女孩。可是,我就是这样初见她便动了真情,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也因此,我有所行动了。”
“湘凝一向很有男生缘,追求者甚众,所以我托同学带给她几封信,全都石沉大海了。所以我动起了旁的心思,因为我家有位世交,碰巧是湘凝父亲多年的同僚,是一起上过战场过了命的交情。所以对于我这位世伯的保媒,章伯父异常的重视。就在湘凝还在苏州读书的时候,我就随父母和世伯去章家拜访过几次。蒙章伯父错爱,他也觉得我是他女婿的不二人选。所以,亲事就这样订下来了。只不过,湘凝对这样的方式,多少有些抵触,不过她也并没有贸然反对。”
“湘凝和她的大哥一向兄妹感情很好,所以受妹妹之托,章湘生背着父母偷偷去我的学校看我。我这人性子沉闷呆板,不大讨同龄人的喜欢,这我知道。而章湘生去时恰巧赶到我在实践室中拿兔子做研究,看起来也确有些傻气。更不巧的是,章湘生冒冒失失,一脚踩在了我从外国买回来的实验药品上,他本来就不大满意我,踩坏了我的东西也并不当回事。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如此无礼,我岂会善罢甘休?所以,我们起了争执,打了起来!”
徐治中听到这里,诧异道,“打起来?你和湘生打架?”刘法祖很认真的点头道,“对,若论拳脚力气,我不如他,可是,我比他熟悉人体的结构!所以我并没有吃亏!”徐治中听罢,清了清喉咙,别有深意的看了谭央一眼,悠悠的说,“早就知道,做医生的是开罪不起的!”
“我们打完一架,他就走了,一句话都没说,所以我还是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没过几天,就听我那位世伯说,小姐忽然极力反对起这桩婚事来,问原因,她就说讨厌我这人,即便没见面也觉得不讨喜,连名字都带个蠢字,叫人厌恶。之后没多久,她就躲出去留洋读书了。而我呢,只好在这里等!我以前叫刘守愚,就因为她这一句话,进入社会工作后,倒索性给自己换了个名字。也因为这个,一直没见过我的湘凝,连我的名字都不认识了!”
“如此这般的蹉跎几年,即便章伯父再坚持却也始终拗不过湘凝,所以前年,我们退婚了。章湘生把当年的聘礼送到了我家,认出他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与湘凝的姻缘就毁在了他的手上,我心中气不过,便又与他打了一架,这一次,我来了真格的,所以他吃了亏。”
“我当此事就这样结束了,可是,天不绝痴情人之路,就在我以为我与湘凝此生无缘的情况下,央央,你却将她带到了我眼前!我不是刻意骗她,我只想自己站在她面前时,没有成见、没有过往,我想获得一个平平常常的公平机会。其实是我爱的早、陷的深,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我更不想叫她知道——我爱她竟爱得如此卑微!”
他说,因为爱的早、陷得深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究其原因却是爱得卑微。谭央听了后便放下手中的筷子,兀自发起呆来。倒是徐治中深以为然的点着头,为刘法祖倒上了酒,“好一个天不绝痴情人之路,就为你这句话,我也敢打包票,最后抱得美人归的,必是你这样的痴情人!”
一语成谶。
婚礼当天,宾客们都接到了通知,说是婚礼延期。之后,章湘凝一直呆在家中,刘法祖屡次上门,她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见。期间徐治中从中调停,将章湘生与刘法祖约了出来。章湘生这个人,性子直、脾气大,可是人却很不错,在徐治中的好言纾解以及刘法祖的低头服软下,章湘生与刘法祖,这对一见面便动手打架的冤家终于化干戈为玉帛了。
就在章湘凝独自在家呆了十来天,气消了大半,也想通了一些事情时,谭央打着带她出来散心的旗号,漫无目的的开车载着章湘凝在大街上晃了一个小时,随后,正是午饭时间,汽车直奔外滩旁一家考究的湘菜馆,那里正是章湘凝和刘法祖第一次吃饭的地方。
章湘凝一进雅间,就被等在里面,熬得形销骨立又带着伤的刘法祖死死抱在怀里。章湘凝撒着泼的喊,“你这混蛋,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有脸来见我?”谭央也不敢多听多看,慌忙从外面关上门,与等在门外的徐治中一起走了。
几天后,亲朋好友们渐次接到通知,延期后的婚礼将于下一周的周末举行。
所有的人都知道章湘凝必会谅解刘法祖,所以婚礼只是延期不是取消。真的相爱,又怎么会不原谅,时间问题罢了。更何况,这欺骗里有着罗曼蒂克的喜剧成分,没有贪欲,更没有人命。
婚礼的前一天,也就是周六,谭央去接女儿。看着囡囡一身黑绒衫白毛裙,颜色偏于寡淡,谭央就笑着带她上楼换了一套玫瑰粉的洋装下来,毕庆堂见了便笑问,“你不是不爱这么吵闹的颜色吗?何时起你的口味变了?”“没有,明天湘凝的婚礼,孩子总要穿的喜气些。”谭央一边说,一边心情大好的摸着女儿的小辫子。毕庆堂无奈笑道,“你们小姐闹得是哪出?一会儿今天结,一会儿明天结。这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这么不定性?我倒是好奇个中缘由了。”谭央见他问,便大略讲了讲章湘凝的事。
谭央说完后,见毕庆堂坐在那里自顾自的吸烟,便与他打了招呼,领着女儿走了。刚走到门口时,就听毕庆堂在她身后用很轻的声音问,“他是怎么得了她的谅解的?小妹你知道吗?”
听了这一句,谭央的心便难过得翻了个个儿,强忍着眼中的酸楚,她也没回头,尽量用稀松平常的调子回答,“听湘凝说,刘医生守着她哭了一个下午,眼睛哭肿了,鼻涕也抹了她一身,她便心软了。”毕庆堂听到这里酸涩一笑,张嘴想说话,却终究没有开口,谭央微微阖上眼,无奈的说,“她是会原谅他的,毕竟他知错了,那又不是多大的事!”
谭央走出毕公馆后没多久,毕庆堂就迫不及待的撇下手里的烟,他紧捂住胸口气喘吁吁,头上竟是大汗淋漓……
就在那个风光旖旎、绿叶新碧的春日里,章湘凝出阁做了太太。
章刘两家都是务实的根本人家,不愿意赶那个洋潮流在教堂办婚礼,而像章湘凝这样真的在外国生活过的姑娘,更觉得若不是信徒就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所以婚礼是按照很中国的方式进行的,上午迎亲接亲,从章府到刘法祖新买的公寓,一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下午时大宴宾客,租下了整个汇中饭店,这个刘法祖啊,果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土财主。
这个婚礼,在世俗的喧闹里塞满了俯拾即是的幸福满足,一对新人脸上的甜蜜笑容感染着每一个人,因新娘湘凝是谭央多年的闺阁密友,而她和刘法祖的相识相恋又都在谭央的眼前,所以对湘凝这一刻的幸福美满,谭央尤其能够感同身受,在为章湘凝高兴的同时,她也颇有些感怀,毕竟十年前,这样旁若无人的幸福,她也曾有过。
不远处,章湘凝挽着刘法祖的胳膊,既害羞又泼辣的应付着客人们的说笑,不善交际的刘法祖就紧贴着太太没完没了的笑,嘴角都要飞到耳根了。看着这番情景,谭央心中暗道,湘凝,你就这样过一辈子吧,你这样幸福的过着,就当是替我,让我知这世上的幸福也有满的全的永远的。
因章总长的缘故,来喝喜酒的竟有一半是穿着军装的军人,这些人徐治中多半也是熟识的,所以他与章湘生便和这些人开怀而饮,拼起酒来。前面章湘凝与刘法祖在众人起哄下喝起了交杯酒,在一片喧闹的笑声中,谭央听见有人大叫一声,“小姐!”谭央回头去看,就见徐治中哭笑不得的用手肘撞了章湘生一下,章湘生摸着下巴,一脸促狭的笑。
徐治中见谭央回头看他,显见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拿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望着谭央笑了笑,随即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放下酒杯时,脸色微红,满面春风。
这时候言覃又蹲在地上,去捡地上闪着亮光的彩色纸片,这是新人入场时洒在他们身上的,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纸片都是不一样的形状,圆的、方的、星形的,五颜六色,新奇又好看,言覃很喜欢,总是蹲下去捡。谭央见了,唯恐来往的人一时不留意踩到孩子,便急急在一旁护着。
稍晚的时候,谭央与正在喝酒的徐治中打招呼,说要开车送女儿回去,徐治中待要与她多说两句时,却被人拽着喝酒。谭央领着言覃刚走出门口的时候,徐治中便脱身追了出来,“央央,我和你一起去,天都黑了!”“不用,还不算晚,我自己去就行。”
言覃一听说徐治中要去,嘴就撅得老高,之后听见谭央拒绝了,便噤着鼻子,搂住了母亲的腿,冲着徐治中得意的笑了。徐治中看言覃这个样子就笑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把东西,递到言覃跟前,言覃皱着眉,不解的望着徐治中,徐治中将手张开,里面全是颜色各异的纸片。言覃看到后,眼睛亮了亮,徐治中很有耐心的笑着说,“刚给你偷来的!”言覃闻言,连忙抬头去看妈妈,谭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言覃偏着头想了半天,终于犹犹豫豫的伸出两只小手去接。
纸片捧进手里时,小言覃开心的笑了。
谭央正要打开车门时,章湘生就赶了过来,他拉着徐治中戏谑道,“你不是说出来小解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徐治中狠狠剜了他一眼,章湘生只当没看见,冲着谭央伸出了手,“小姐,我是湘凝的大哥,久仰久仰!”谭央与他握了握手,“您好,我在湘凝那里看过你的照片!”“我也早看过你的照片,不过,是在他的枕头下面!”说着,他不怀好意的推了推徐治中,“你比照片上还好看呢!”
他们正说着话,言覃就打起了哈欠,谭央看见连忙与他们告辞,说要送孩子回家睡觉。章湘生看着言覃笑问,“你家亲戚的孩子吧?你和治中若是干脆些,孩子也有这么大了!”“不,这是我女儿,毕言覃,”谭央淡淡的笑了,摸着言覃的脑袋回答道。章湘生一听,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瞪大眼睛望着徐治中,一脸的问号与叹号。
谭央带着女儿上车走后,汽车还没开远,章湘生大呼小叫的喊,“怎么回事?治中?小姐这孩子是和谁生的?你在外面这些年,戴了绿帽子了!”徐治中冷冷的瞪了他一眼,“你这人说话真是讨人厌到极点,我看刘法祖对你还是揍得少,揍得轻!”“谁揍谁啊?前些日子要不是我手下留情,那小子命都没了!”徐治中干笑两声,讪讪地说,“想娶你妹妹,他还敢跟你还手?你可别再吹牛皮了,连个穿白大衣的都打不过,丢黄埔的人,丢校长的人!”
春日的一个晚上,谭央在医院工作的晚了些,因累了不愿意做饭,便拐到福寿斋吃了些东西。再往回走时就快十点了,路上行人很少,气候适宜,湿湿的空气里有适宜的温度和草的清香,叫人心情恬适。
谭央开着车慢悠悠的走在路上,快到家时,她又兜了个圈,不知不觉开到了表叔的老房子,她想起去年秋天时这房子就漏雨了,便琢磨着趁着雨季前天暖和,要赶快找人修修房子了。因动了这个心思,她就把车停在门口,拿钥匙打开大门,进了房间。
月亮很大很亮,整个院落仿佛罩在茶色的大玻璃缸里,晦暗,却又明晰。谭央看见正房,表叔住的屋子,踯躅良久,却依然止步不前没有勇气过去。她熟门熟路的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因一段日子不住人,屋里有些尘土的腥气。拉下灯绳,昏暗的光照在这熟悉的房间里,物是人非,一切全都变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谭央依稀记得,这电灯还是表叔过世后,毕庆堂叫人给她安的,说怕她在煤油灯下读书写字,看坏了眼睛,以前若不是顾忌着她表叔,早给她安了。
那些个表叔故去后的夜里,这盏灯带给了谭央无限的明光与暖意,再也没有亲人了,孤单的她仰仗着这光这暖,继续带着微笑带着希望活在这个世间。
就在谭央自顾自失神的时候,“叮铃铃……”,一袭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大作起来,那部样式奢华到滑稽的电话就在谭央面前的书桌上,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