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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至天明,沉得一点梦境也没有。再睁开眼时,纱幔外已经照进了隐隐晨光。合欢撑了胳膊起来,自撩了幔子下床趿鞋,下意识地叫墨七。然等小五到了面前儿,便想起了昨晚浴桶里听来的那些话来。墨七和四儿都不在了,国公府也不大是她走前的样子。
小五扶了她去梳洗,等清水静了面给她递干巾子,“太太说等姑娘醒了,先往老太太院儿里请安去。老太太还在病中,瞧瞧是理所应当。但念她不大愿见着姑娘,因清早请个安便罢了,不必特意去瞧。”
“嗯。”合欢应了一声,把擦过的巾子递回小五手中。六六却过来从小五手里接了,端了灰铜脸盆泼水去,让小五服侍合欢更衣梳头。
合欢想着昨晚在小五那处听来的话,一一在脑子里顺理。镜中自己的面容娇俏中多了许多沉静,是外头的生活磨砺出来的。虽则只长了一岁,那眸子里瞧着却分明较以前稳重内敛了许多,再没有一点儿弱娇气质。前世今生,也没受过这大半年的苦。
小五握着象牙梳子给她梳头,不时揪扯到某根发丝,让她忍不住抬手抽气。走失的日子里没有墨七,她都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梳头,轻重都是自知的。王府里那丫鬟手轻,到底还能接受,这小五的手就算是重的了。扯疼了三五次,她便心里不安,不敢再下梳子。
合欢从镜中看她,没有责怪的意思,缓缓出声,“快些梳吧,去给太夫人请安过迟了,难免不招她训斥。你也知道她不待见我,没有再捱时间的道理。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愿与她口头上冲突。再气死了,都是我的罪责。”
“姑娘头皮子嫩,是奴才手拙了。”小五下梳子,但看镜中合欢咬牙忍疼,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帮她把发髻绾起来。原想好的精巧发式是不能绾了,只得简单处理。绾好后小五大松了口气,找了华胜分心与一支流苏步摇与她戴上,才算结束。
合欢自开牡丹刻花玉脂盒点了口脂,起身搭了小五一把,带着她一道儿出去往太夫人院里去。清晨的阳光明净,院头上伸出合欢的枝叶,压一片粉色绒花,盖住了青瓦墙沿儿。虽说人事变迁,终究国公府的样子没怎么变,连太夫人住的院落也还是老样子。
合欢进到上房去,太夫人恰时病疾发作,将养在床上。花白的头发窝一素髻在后脑下,身着紫红缎面寝衣,病容暗黄。听说合欢来请安,自靠在床头帐下,眼睛也未睁一下。只等合欢进屋行了礼,也就扬扬手便算打发了。
陆青瑾送她过紫珠帘子出房门,在廊庑下相站,“老太太今日不大好,七妹妹也别往心里去。好在是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像三妹妹,一辈子是个疯傻的,还有个什么用?我这会儿且是忙的,等闲下来,到大太太院里看你去。”
合欢虚看了一眼庑沿外的淬蓝的天,目珠子转向陆青瑾,“二姐姐又要跟着二太太收拾家宅,又要时常过来服侍老太太,实在辛苦,抽不出身儿也是应当。等忙罢了,我再请姐姐过去相坐,这会子就先回去了。”
合欢沿廊庑出院子,陆青瑾慢步把她送到院门上方才止了步子,再不相送。合欢与小五回去陆夫人院,沿路上并不说太夫人和二房婶子姐姐如何。她也不知陆青琪疯成了什么样子,且也没兴趣知道,自然不往二夫人院里去。
合欢掖着袖子,问小五:“太太有没有说要再找下人的话?我现今回来了,房里就你和六六,实在有些人手不足,恐劳累了你们。需得再找些,分担下来才能轻松。”
小五面色生怯,小声出言,“姑娘是在嫌弃奴才不会梳头么?”
“你想多了。”合欢并不回头看她,径直往前走,“我只是比较想念墨七和四儿,不知她们怎么样了。若是还在家中,我托太太再找回来,咱们仍一屋里呆着,既不生分又知根知底儿,岂不是最好的?”
小五听这话心里总归是有些落落不得趣儿,却堆一副笑颜,“那自然是最好的,墨七姐姐和四儿姐姐要是能回来,咱们还一屋里热闹。四儿姐姐最是话多,野史秘闻也知道得多,惯常是爱编故事的。”
合欢抬头看了看天,东边儿日出,红霞染了半穹瓦蓝。说起墨七和四儿,算是她对不住她们。若不是当时她一时脑热追了一个虚幻的荷包下楼,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儿,那大伙儿也还都是好好的。墨七和四儿不会被撵,刘妈妈也不会再与国公府没有瓜葛。原本最是热闹的房里,也不能只冷清地剩下小五和六六两人。
她又想起墨七的絮叨,现今细细想来都是为她好的话儿。四儿浑身二到极致的劲儿,常与她斗舌,最是嘴巴不饶人的,做事没个周全的思虑,一年间总有那么几次被罚月钱。但这两人,原是与她情似姐妹一般的,现今却不知境况如何。
合欢一面想着这些事,心头细微自怨,忽又想起一事,问小五:“你说大哥哥娶了妻室,家里是有大嫂子的,怎么一直不得见?”
小五跟步上去,“原是大奶奶娘家母亲病了,与大爷一道儿回了娘家,探看去了。要是知道姑娘回来了,定是马不停蹄回来看姑娘。当初大爷把姑娘弄丢了,叫太太好一通斥骂,他心里最是愧疚难当的。老太太那边儿也怨怪他,说是没看好三姑娘,因后来在娶大奶奶的事上,多是迁就了老太太的。”
合欢会意,行过花枝冒墙的院沿儿,提裙抬脚入了正院。透过月洞窗,能见得陆夫人正在窗下歪坐。她入了上房,给陆夫人请安,于她对面坐下。早膳亦是一起相用,这光景于陆夫人而言却是如梦幻一般。她又百般感慨,因说:“欢儿吃了许多苦,没以前模样儿精细,却较往前多了些韧道儿,娘亲不知该喜该忧。”
合欢夹四喜包子往陆夫人面前的盘子里放,“自然是该喜的,精细的模样儿养将数日便回来了,这骨子里的韧劲儿却是剔不掉了,是好事儿。”
陆夫人道是这理儿,又感慨合欢长大了,盯着她吃饭不提苦处。家里的饭菜原都是她的口味,比外头吃的自然是可口许多。合欢吃得饱极,放下筷子,抽白绢丝帕子轻轻拭嘴角。
这家里除了陆夫人和她房里的丫鬟,余下与她时常一处玩,最是亲近的便是六姐姐陆青瑶。按着小五的话,陆青瑶这会儿是被撵回了府上西南的院子里,与周姨娘和陆五爷住一处,也不能擅自来看她。却不知她怎么样了,当时的事情又哪里怪得了她呢?
合欢把帕子掖回袖里,轻言,“娘亲,我想往五哥哥院里去一下。”
陆夫人也搁下筷子,自然知道那里除了陆青瑶没什么值得她惦记的,因说:“去吧,看看六丫头。这大半年,她受了我不少气,难为她了。当初的事既不怪她,你们姐妹还是情谊深厚的,领回我院里来也未为不可。但也得细瞧瞧,她心里可存着恨呢。若是有恨的,不亲近也便罢了,招在身边儿不是个方儿。”
“欢儿省得。”合欢起身,朝陆夫人盈盈施了一礼,自出院子,往府上西南角落去。
乌瓦暗墙的院落,周姨娘坐在自个儿房钱廊庑下靠着紫花珊格子发呆,手里捏着花绷子撂在身侧,一脸的怏怏不得意。忽听得院门上响,丫鬟开了门说是“七姑娘来了”,她忙携了花绷子入了屋去,只当不见。
合欢进得院子,恰见一抹蓝衣裙摆曳过了房门低槛。另侧屋里陆青瑶迎江将出来,也是一副清素的模样儿,远远驻足瞧着她,汪了满眼的泪珠子。
合欢笑笑往她面前儿去,怼她一下,“什么样子,还哭上了?我又不是死了,等死了你往我坟头上哭我去,这会儿作这样子给我看,叫我跟你一块儿难受么?”
“混说什么死不死的!”陆青瑶上手捏了她一把,见她吃痛,忽而拭泪一笑,“你还晓得疼,那就不是梦了。我只当这辈子瞧不见你了,日日给你祈福呢。想来是观音大士听到了我的心声,发慈悲了。昨儿个听说你回来,就想见你,却是不能,穷折腾了一夜没睡。幸而妹妹记得我,今日就来看我了。”
合欢牵了她往屋里去,果见屋中卷头高案上摆了一尊白玉观音,禅坐莲花蓬。两人往窗下炕上坐了,金盏捧上茶来。合欢接了杯子,往炕几上搁,才是吃过饭的,吃不下这树叶水去。她跟陆青瑶互讲这大半年的各自遭遇,哭一阵笑一阵,当是最亲近的人才有的模样儿。
陆青瑶说:“姨娘的嗓子是我药哑的,她对我有芥蒂,大不与我亲近,生分得很。虽一院里住着,又是亲母女,到底还比不上她与沉姨娘的情谊。沉姨娘做出那等子事,叫老太太打罚撵了出去,她就跟没了魂儿似的,好似她的闺女遭了罪一般,才刚还在廊下失神呢。五哥哥又是常在学堂书房念书的,与我平日不过是碰上了才说些话。我这大半年,孤魂野鬼一般,过得不知什么日子。厨房里的,别处下人,没有不给下碟菜看的。太太又下了令,我也大不出去,每日天尽是待在房里。不过比起妹妹的遭遇,我这点子又算不上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