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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钢打造的枪尖,抵在康生华喉节凹糟处,穿过皮肤,在骨头上钻出一个细沙大小的血洞,红色枪缨低垂,在康生华粗重的鼻息,喘气声下,微微飘动,一颗豆大血珠和冷汗从脖子滑落。
从来只有他偷袭人,没有人偷袭他,康生华原本打算等唐寅拿住枪,自报家门时,给予唐寅重击。
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占了臂长的便宜,一把七尺二寸的长枪,由他刺出足足
多了八寸长,又耍了心机,丢给唐寅的枪短了三寸,仅有六尺九寸,多达十一寸的优势,羞辱或取命全在他一念之间。
却不料唐寅一上来便是下死手,反倒是他被打了个仓皇失措。
不是说,读书人崇尚君子之风,讲究先礼后兵,怎么比他这个土匪还土匪,说杀就杀
出枪挟带劲风,狠辣直奔要害而来,持平判断,康生华觉得唐寅那一枪有他七成的功力,但也就是如此,七成还不足威胁到他。
改刺为掷,瞬间缩短逼命的距离,确实让他吓了一大跳,枪一脱手,失其附力,去向单一,只消用枪一挑,手一拨,便能瓦解枪势,没了兵器,唐寅还不是任他宰割,就是没想到,唐寅后发先至,一个飞跃,长枪再次上手,在旧劲上加迭新劲,催出猛力,一枪点在喉头间。
一招三式,招中的杀气冲天,一种我命休矣的恐惧盘据康生华的心头,听见大哥、三哥、四哥、七哥、九哥喊着:「不可」、「枪下留人」、「勿伤我十二弟」、简短到剩一个不字,康生华顿时像是灵魂出窍,眼前一片煞白,再也感知不到外界变化,直到被血的温热唤醒。
「我没死?」
当唐寅收回长枪,康生华如蒙大赦地瘫坐在地上,手摀着颈子,不敢相信自己能在枪口逃生。
「还不谢谢唐少侠手下留情?」
胡丁严厉喝叱康生华,唐寅出手之快,连他都没反应过来,出声阻止时,康生华的一条命已被唐寅捉在手中。
唐寅的武功平凡,但在枪法刺字诀里的造诣,蔡行青和南石当都是认同的,刚猛快狠,如果让他蓄好劲刺出,十三太保之中没有人能正面撄其锋,但这回唐寅却是以单臂使枪,扬手一刺的劲头,竟也有风雷之势,式式连环,击败康生华不说,还能精准控制力道,月余而已,他的枪法进步之神速,令人讶异,若非他比谁都清楚,唐寅身后没有像邓万里这样的名师,他都要怀疑唐寅是哪个宗师的弟子。
蔡行青和南石之所以蒙骗胡丁,拿胡丁又敬又畏的邓万里做做筏子,因为中了忘凡尘后,他们被一个蒙面人喂了九十九仙的腐尸蛊,每半年便需要吃一颗解药,否则肉烂骨露,变成不死不活的尸人。
蒙面人不准擎云寨再去找唐寅的麻烦,无论用什么方法、手段,两个人只好互断一截指骨,抬出邓万里,让胡丁推了这单买卖。
毒医赤龟叟是两人摆脱蒙面人箝制的希望,南石当一个月前,便出发到岭南找寻几种名贵稀有的药材,想求得赤龟叟施术驱蛊。
「好枪法,果然是名师出高徒,胡某人今日大开眼见。」
一枪惊艳,胡丁直接把邓万里当成唐寅的师父,连包丹、汪凯、蓝安岁都不敢再看轻唐寅,侯通更是看得合不拢嘴,怀疑唐寅藏拙,骗了他,那一枪,虽有奇袭的成分在,但变招之快,杀伐之果决,非他能及之。
再看蔡行青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望向唐寅的脸,嘴角抽搐含恨。
或许是他看走了眼,唐寅真有能力伤了蔡行青、南石当。
「师弟,唐少侠究竟师承何人?」
侯通悄悄地问简泰成,暗暗存了交好的心。
简泰成内心也是百转千回,说了句他也不知,想着这般文武全才的年轻人,应该要去寻一番作为,文举、武举有大把的出路等着他闯,不该和绿林人物厮混。
胡丁,擎云寨十三太保不是什么好鸟,最好敬鬼神而远之,太过亲热,到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更别说对唐寅的名声有大碍。
一群人各有心思,唐寅也不例外,犹自惊魂未定。
实战经验不足,强者有文太冲,弱者就是张大虎那几个泼皮,教他枪术的朱无极从没和他真正的喂招,只是一味地叫他向前刺,拿着一根小铁棍弹开每次攻击。
长枪飞来时,见到康生华暴怒,欲杀他而后快的大花麻子脸,脑子浮现朱无极说的:「尽量捅,捅死人再说,别人死,总比自己死好。」
反复习练,千万次刺击的累积,拿到长枪便发力的突刺,像是记忆烙印在手臂肌肉里,不需要思考就会反射地刺出。
在家唐寅用的是铁枪,康生华给的是木柄钢头枪,紧张导致手心有些冒汗,单手抓力不比双手,振臂一刺,用力过猛,人没刺着,枪先跑了,唐寅只能跨大步把兵器扯回来再说,但康生华已经长枪在握,唐寅的眼睛都能看见枪尖的锋芒,一招不中,反扑在即,只能继续进逼,逼得康生华闪避再做打算,所以再次向前捅,往死里捅,唐寅哪还能听见旁人的喝阻声,枪尖停在康生华喉咙,单纯是气力用尽。
手滑了,康生华运气好,不然十三太保便少了一个,反正康生华死与不死,都不会影响他和胡丁间的合作,顶多是搜刮完朱勔的家产后,胡丁以报兄弟之仇的名义,来个黑吃黑。
为了向唐寅赔不是,胡丁让康生华陪唐寅到寨子走走,尽地主之谊,变相地向唐寅展示擎云寨的实力。
康生华是个话唠,嘴一开,不到过瘾了不闭口,吵着要和唐寅再比划一遍。
见唐寅死活不答应,悻悻然地带唐寅在寨子兜了一圈。
一个时辰后,谈好以后的联系方式,暗号,指定的接头人,唐寅三人告辞下山,胡丁一路送到山坳才折回。
侯通态度大转变,热情到唐寅有点受不了,等到侯通改道回苏州,唐寅耳根子总算清静。
谢礼华掌柜会交给简泰成,由他们师兄弟自行分配。
目的圆满达成,唐寅自然得谢谢简泰成这位居中牵线的功臣,约了他过几天到太白居吃酒,简泰成像是有心事似地,沉默许久,几次想开口却又打住。
「哥哥有话要对弟弟说?」
胡丁是利用,各取所需,双方的关系脆弱而短暂,唐寅抱着长期经营的想法对待简泰成,适当地交心,有助于稳固感情。
简泰成看着从天边飞过的大雁,想了一会儿才说:「别怪哥哥倚老卖老,有些话哥哥得给你提个醒,胡丁你应付不来,与虎谋皮,终被虎食,哥哥不知道你们之间谈了什么,但别靠得太近。」
胡丁对唐寅太过和善,简泰成担心唐寅不知轻重,傻傻地被江湖义气那套哄骗。
会把胡丁当善类的,多半智商有欠,明知简泰成出于好心,碍于有些事无法言明,唐寅只能谢过,强调不会和擎云寨有太多瓜葛。
「常听人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弟弟文胆、武骨样样不缺,大好机会在前,除掉朱勔这个大害,扬名大翎,尔后入朝为官才是正途,别走江湖这条不归路。」
绕了一圈,简泰成再次劝唐寅趁势而起,唐寅这样的人才不该与江洋大盗为伍。
怕唐寅听不懂,说得更直白:「道上的人会先跟你称兄道弟,替你摆平一点事做人情,然后拉你入伙干些歹事,逼你上投名状,之后你就脱不了身。」
身为过来人,简泰成说破帮派用来收拢小弟的手法。
「唐伯虎是白虎,永远不会成为黑虎,请哥哥放心。」
唐伯虎,唐白虎,两笔之差,一个风雅,一个威武。
简泰成却觉得唐寅在敷衍:「哥哥不懂,弟弟敢伤蔡行青、南石当,敢上牛首山,独对杀人如麻的胡丁而不惧,为何不肯领着学子们讨贼?」
唐寅的借口和作为过于矛盾,明明一身是胆,却装成瞻前顾后。
「哥哥与朱勔有仇?」
一提再提,简泰成对朱勔的是太过关心,像是袁绒蓉、詹阳福,那些受过迫害有私怨的人。
「一无冤来,二无仇,不瞒弟弟说,帮里曾派哥哥到同乐园做过事,担任朱勔长子的护卫,朱少爷看谁不高兴,哥哥就帮他杀谁,杀一个人一百贯钱,两个人两百贯钱,三个人五百贯钱,四个人八百贯前,杀得越多拿得越多,敢不从朱少爷的,未及笄的小姑娘,半大的孩子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钱财,有女人,有威风,捕快看见我们都得绕路走,过得可酸爽着呢。」
不过是简单的一问,从唐寅口中说出来,彷佛注入一股洁净暖流,身体内里那些污秽肮脏的过去全部向外排。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哥哥也不要太自责。」
不批判、不责怪,给予体谅宽容,严格用道德观检视每个人,天底下便没有好人了。
「狗屁鸟粪,说什么身不由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那时是真的杀红了眼,吃香喝辣的,大把把地洒钱,作威作福,恨不得不回太湖帮,一辈子当朱府的奴才。」
好汉做事好汉当,简泰成不为自己找借口。
「那哥哥为何脱离太湖帮,有侯副座帮衬,哥哥在帮里的地位必然不低。」
「厌了、腻了、怕了,理由随便找便一堆。」
简泰成自嘲地说,但唐寅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北通船行在漕运里往来,载人、运私货,有争执时,简泰成总是第一个抽刀子带头干,犯王法的事从没断过。
「气死了生养自己的老母亲,被人诅咒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儿被万人压,直到面目可憎,才懂得有些事再不由己也不能干,弟弟说哥哥蠢不蠢?」
善恶本来就没绝对,但道德底线却不能跨过,简泰成用惨痛代价学到教训,毅然决然回头。
很幸运地全身而退,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运气。
「只愿果报全应在自个一身,别连累妻儿老小。」
简泰成并不认为自己能逃过报应,甚至默默在等着。
「像哥哥这样身负罪孽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比朱勔更该死。」
总结一句首恶当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心弥补,多做些功德,菩萨会宽恕的。」
唐寅最粗浅的劝善语说,简单易懂。
「来不及了,弟弟帮可怜的百姓讨回公道才实在。」
简泰成寄希望于唐寅,劝动他,也是另一种的赎罪。
「来得及的话,哥哥愿意帮弟弟一把吗?」
唐寅问,眼睛深邃地像是要将人给吸了进去,宁静而庄严,彷佛佛前。
「为什么不。」
简泰成的话坚定地一如誓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