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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严玉成家里回来,我的脑袋依然没法子平静下来,心中对周先生的佩服实在到了顶点。
举世瞩目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将在今年十二月召开,在此之前,将要展开席卷全国各行各业的,长达数月的“真理标准”大讨论。而讨论的结果,我是知道的。
周先生是凭着敏锐的洞察力预测出正确的结果,与我的“先知先觉”,有本质的区别。
在向阳县眼下的权力架构中,严玉成的基础还略好一点,老爸就差远了,根基太浅,基本上毫无人脉可言。依靠踏实的工作逐渐稳固地位固然是正道,时间却未免拖得太长。在这段时间内,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一旦行差踏错,后果将是灾难性的。比较简捷的办法就是借助外力。
这个时候,提前在向阳县启动讨论,所获得的政治资本将是十分巨大的。如果把这件事情运作好了,严玉成和老爸是否能在短期内再上一个台阶尚不好说,至少稳住既得的地位是毫无问题的了。
“爸,初审过关的稿子,你都带回家了吗?”
“没有呢,那么多,一次哪带得了,多数在办公室放着。”
“那,明天我和你去办公室,我想看看。”
老爸点点头。
我对整件事涉入之深,已使他完全默认了我“编外评委”的身份。和他一起去办公室看稿子,虽然违反规定,但以我的年纪而论,别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我一直在等江友信的稿子。但第二天去到老爸办公室,翻遍了所有初审入选的稿子,也没见到江友信的名字,不由大为奇怪。难道他落选了?
“爸。其它地稿子呢?那些没入选地在哪里?”
老爸有些奇怪:“在宣传部办公室。李承彦他们管着呢。怎么啦?”
“嗯……你能不能叫他们都拿过来?”
“为什么?”
“这样地大事。我想你还是亲自把关地好。再说每个人地观点都不一样。他们看不上眼地。未必就没有好文章。不要埋没了人才。”
我早想好了应对之策。
老爸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索性进一步挑明道:“另外,这些初审过关的作者,他们的档案履历你都看过了没有?私下里,这些人和县里、区里乃至公社的什么领导有没有关系,也该弄清楚。”
老爸笑了:“你这是在教你爸怎么当官呢?”
可以说,这次征文活动在向阳县的意义大致与“开科取士”相当。不但要通过征文活动全面展开向阳县的政治宣传工作,而且复审定稿后入选的作者将要调入宣传系统工作,这批人势必成为老爸的嫡系力量。弄清楚他们的人际关系很有必要。可不能让人家蒙在鼓里,趁机将自己的亲信朋友塞到老爸眼皮底下来。劳神费力老半天,都为人做了嫁衣。
“放心,这事已经安排人去办了。”
“哦。”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老爸只是暂时缺乏当官的经验,智商可不低,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承彦部长吗?我柳晋才啊……”
老爸抓起桌上的电话打过去。
“……请你派人将所有收到的征文稿件都送到我办公室来……嗯嗯,我想再过一下细……嗯,好的,我等你。”
李承彦的动作蛮快,不过十几分钟,就带着宣传部的几个干部抱了一大堆稿子急匆匆赶过来。
“柳主任,所有的稿子都在这儿,一共一千九百二十四份。”
看着那堆成一座小山般的稿件,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没做过大报编辑的人,对这事还真的没啥印象。以为一篇文章几页纸而已。从未料到两千篇稿子堆在一起如此壮观。
老爸也有些发怔。
这些稿子要全部看完,恐怕要好几天时间。他可是答应了严玉成,要加快速度的。不过人家既然送了过来,也不能露怯。
“辛苦了,放在这里我慢慢看吧。”
老爸淡淡的道。
李承彦恭谨地答应一声,也不多问,带着宣传干部们告辞离去。转身前还不忘向我点头招呼,为人倒也精细,哪怕我只是一个小屁孩,亦不愿失了礼数。
望着一大堆稿件,我们爷俩相视苦笑。
“爸,你先忙你的,我先看一下,有顺眼的推荐给你。”
“好。”
送过来的稿件李承彦已经按照体裁不同,分门别类放好。我原本只是关注江友信,如今却不得不扩大范围。自己出的馊主意,总不能叫老爸一个人顶缸。
我甑选的办法也简单,先快速浏览。看到文笔较好,词句通顺的放到一边,预备细看,那些读几句就觉得别扭的,直接淘汰。内容方面,我却并不太在意。
这种政治性极强的征文活动,主题明确,细微处虽有高下,大方向基本相差无几。只要文笔好,思路清晰,总能写出好文章来。当然,这是指在向阳县这样的小地方而言,要想上《宝州日报》或者《N省日报》,那就要狠狠下一番心思了。
一个上午下来,我头晕脑胀,看见方块字就眼前发花,成绩却很是一般,没挑出几篇像样的东西来。可见李承彦他们也是下了一番功夫,没存多少私心。尤其令我丧气的是,翻遍了全部稿件,愣是没见到江友信的名字。难道穿越之后,出了偏差,向阳县没有江友信这个人?
又或者,他用的是笔名?
随即我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是实名征文活动,纵算是使用笔名,也均在稿子后面注明了真实的姓名与工作单位或者家庭住址。明知道入选之后有望调动工作,谁会二百五到不留名的地步?
我越想越是郁闷,匆匆吃完中饭,和老爸打了个招呼,就跑到严玉成家里去找解英。
“哟,小俊来了,吃过饭了没……来来,吃梨。”
解英笑眯眯地招呼。
严菲正坐在餐桌旁小口吃饭,见我进来,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容。
我也不客气,接过梨子就吃,问道:“解阿姨,严明哥哥呢?”
“他呀,一放假就和同学玩去了,也不想想,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哎,小俊,听说你考了双百分,是不是啊?”
我笑道:“碰运气碰的。”
“这孩子,还挺谦虚的。”
严玉成听到我的声音,夹着一支香烟从书房走出来,问道:“小俊,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我找解阿姨。”
解英奇怪地道:“找我?”
以往我不是找严玉成就是找严菲,可从没专程找过她。
“是啊,解阿姨,我想要一份各个中学的教师名单……我爸要的。”
想了想,还是把这事推到老爸头上。
“你爸要这个干什么?”
严玉成有些不解。老爸并不分管文教工作。
“可能是想挖墙角吧。”
我一脸坏笑。
眼下政治宣传工作是重中之重,严玉成全力支持的。宣传部挖教委的墙角,倒也说得过去。
见严玉成点头,解英就说:“哎呀,这个要去办公室拿,下午下班我给你带回来吧。”
当然我不想等到那时候,明天就是征文截止日期,得抓紧时间。我决定下午直接去教委找解英要这份名单。正要出门,一眼瞥见严菲留念的眼神,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就走过去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严菲咯咯的娇笑不已,轻轻点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羞怯。
我说的是“我下午给你买套图书,不过你要叫我哥哥。”
本来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最喜欢充大人,严菲比我大一岁,居然心甘情愿叫我哥哥,绝不仅仅是一套图书的诱惑使然。可见在她的小心灵中,我的地位确实非同一般。
莫非她已经认可她老爸要拿我当女婿的说法?
呵呵,色魔了吧?还早得很呢!
我的记忆并未出错,江友信的名字赫然在目。
下午上班不久,我独自到教委找到解英,拿到了那份名单,迫不及待翻到石马中学,也就是向阳县第六中学,高一(三)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正是江友信。
我决定直接到石马中学去找他。只是现在正放暑假,不知道他在不在学校。料必放假之后,学校也有值班制度。他尚未结婚,又年轻,正是值班留守的最佳人选。
石马区与台山区紧挨向阳镇,但台山区区公所离向阳镇有十来里地,石马区区公所离向阳镇更近,只有六七里地左右。石马中学离区公所不远,走过去大约一个小时就够了。
站在教委大门的门道里,望着水泥地上洒满的刺眼阳光,我突然开始怀疑刚才的决定是否过于冲动了。穿越回来快两年了,思维很多时候还停留在二十一世纪。上辈子虽然只是个打工仔,出门多数时候也是以车代步。如今却到哪里去找出租车?
得得得,看在他前世是我大姐夫的份上,晒一回就晒一回吧。
走到六中门口,尽管出了一身透汗,却并不觉得十分难熬,依旧步履矫健。这个九岁的身体,经过梁科长近一个月的捶打磨炼,远比我想象中要结实强壮,与上辈子四十岁时外表魁梧内里败絮的体格不可同日而语。
中学传达室照例有一个老头子管收发。这倒不是电影和小说中的情节,守传达这样的工作,全国各地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做的。只有特别重要的机关例外。
那老头瞥我一眼,问都懒得问一声。
九岁的小孩,不在他盘查的范围之内。
“大爷,江友信江老师在学校吗?”
“应该在呢,今天好像没见他出去。”
老头的话让我大为高兴,看来推测正确。
“那他住哪个房间?”
老头这次却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孩,找江老师做什么?”
“我叫柳俊,我爸以前是宝州中师的,和江老师是校友。”
其实这也还是扯不上关系,宝州中师一年不知要毕业多少学生,论起校友的话,当真是遍天下。但老头压根没打算刨根究底,也就是随口问一句。谁会怀疑一个小孩?
“哦……江老师住在后面宿舍楼四楼,405,房门上有号码。”
上辈子我在六中读的高一,高二的时候转学去向阳县一中。对六中算是很熟悉。不过那是一九八八年的事情,离现在整整还有十年。十年后的六中,新建了宿舍楼和教学楼,旧楼拆掉了一部分。我现在看到的是未曾改建时的原貌。
好在六中不大,老头给的指点又甚为详细,我很轻易就找到了405宿舍。
门是关着的,我先侧耳听了一下,似乎没什么声音,无法判断里面是否有人。
“江老师,江友信老师在家吗?”
随即就听到凳子移动的声音,有人过来开门。
门打开,一张熟悉的脸就印入我的眼帘。没错,是他,江友信,我前世的大姐夫,略高偏瘦的个子,浓眉,棱角分明的脸型,带着一丝书卷气息。
“小朋友,你找谁?”
“找你,你是江友信老师吗?”
“我是江友信,你是……”
江友信很惊讶,左右一看,没看到其他人,显然我是一个人来的。却不知道我小孩子家找他做什么。
我笑道:“江老师,让人站在门外,不是待客之道吧?”
和前世的记忆一样,江友信是个很有礼貌的人,立即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啊,请进。”
我走进去打量了一下,很简单的一间单身宿舍,一床一桌两张凳子而已,床头和桌面上堆了一些书,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我饶有兴趣地翻转桌面上打开的那本书一看,是司马光着的《资治通鉴》,不觉微微点头。
江友信对我的造访十分惊异,搓着手问道:“小朋友,你找我有什么事?谁叫你来的?”
我没打算跟他拐弯抹角:“我叫柳俊,是县革委副主任柳晋才的儿子,专门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