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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峰背着手在旅部踱步,他的手上捏着一封刚来的信,信是玉富煌写的,那几笔字功夫深厚,力透纸背,看着赏心悦目,比书法更赏心悦目的,是内容!大致意思是说,他早年考虑不周,拆散了一段美好姻缘,如今考虑再三,愿意玉成向峰和怀莺两人的事。玉老爷子表面上是撮合,实际上,在向峰看来,这就是低声下气!这就是屈尊求和!
向峰诡秘地一笑,他心想,怎么?这就绷不住了?你们玉家不是高高在上吗?你玉富煌当年那点居高临下的威风,说没就没了?它都到哪儿去了?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你来求我了?
向峰正在充分享受这份“完胜”的喜悦,一名年轻的军官打报告进来了,模样谦恭地呈上一份文电,向峰接过文电,没有立刻看,他心情大好,忍不住要分享这份快乐,只不过,长官分享的方式,不是直言快乐,而是十分隐晦地“提点提点”部下,他坐下,道“小赵,感觉最近有提高吗?”
小赵腼腆道“我觉着有”
向峰笑了,道“有就好!知不知道,年轻,就代表力量,这是一辈子最有力量的时候,吴敬梓说……”,向峰问“知道吴敬梓吗?”,小赵摇头。
向峰摆摆手道“他是谁不重要,不过这个吴敬梓,他写过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窟,意思是,不要看不起穷苦小子,年轻人只要努力,总有飞黄腾达的时候,不可能一辈子穿漏洞的裤子,你这个年纪的人,不要怕苦,不要怕累,只要你愿意干,拼命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儿!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小赵立正表态,道“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您栽培!”
向峰点头道“去吧!”小赵敬礼退出。
对谁说这番话,并不重要,关键是,向峰拐了个弯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心情就更好了,十年的卧薪尝胆,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痛快吗?他得到了,痛快极了!
向峰细致地品着一支烟,脑子里浮现出了怀莺的面容,她的模样从未改变过,不论是二十岁、三十岁,或者五十岁,她在向峰的脑袋里,永远都会是一个样子,他的幻想也很简单,只是本能地把她抱在怀中,呵护她,疼爱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能感觉到“天长地久”的意义。
向峰逐渐收敛了嘴角的笑意,一片烟灰飘飘荡荡,落在了向峰的军装上,本来只要轻轻吹一口,烟灰就会飞走,可他却用力挥打了一下,好像不是在除烟灰,而是在赶走一个令人生厌的苍蝇、臭虫,的确,他正在挥走自己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一个快要左右他决心的念头,他在努力摒弃一些“有害”的想法,随着这一挥,他得以从臆想中逃脱出来,冷峻地审视着手中的信,多年来,他养成了克制的习惯,情感对他而言,是“有害”的,他在努力排斥,什么忧虑、彷徨、喜怒、自怜自伤,什么同情、怜悯、爱恨、恻隐之心,这些东西,只会带来干扰。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儿女情长,最有害处。
向峰觉得自己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之后,开始提笔写信,他已经能够理智地思考了,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他觉得还不够,一封信就想打发自己这十年的艰辛、孤独、无人问津?一封信就想抹掉当年的轻视、冷漠、拒之门外?哼哼,未免太简单了点!他不会给玉家这个机会的,不会!凭什么?当年凭什么瞧不起人?凭什么觉得穷人就不配?
怀莺对向峰讲起过自己兄嫂的故事,正因如此,他现在也瞧不起怀莺,她为什么做不到她嫂子那样至死不渝?她当初为什么不能抛下一切跟他出走?她为什么要做一个舍弃他的选择?她为什么视感情为草芥?她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连带着,向峰也开始瞧不起自己付出过的情感,从头到尾,玉家对他的目光,无一不是充斥着阶级的蔑视!没有例外!怀莺也是这样的!因为自己是寒门,所以,就连爱情都是廉价的,打了最低折扣的!他奋笔疾书,目光炯炯,只有报复!只有报复才是最公平的!回击高高在上者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摔倒地上去,他要把报复进行到底!
“尊敬的玉老爷、太太:您的厚爱、信任,让我感到不胜荣幸,谢谢。我想我和怀莺之间无疑是相互爱慕的,始终如一,但是,这与婚姻应该另当别论,选择感情时,任何人都不需要屈尊下贵,婚姻就不同了,您和现实都教会了我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您,我不会娶怀莺,如果真的有解释的必要,我想,我是可以解释的,在年轻时,我十分珍惜感情,并且为了感情可以付出一切,那时候,我得到的回应,并不是好的,只有一种打击,那种失望、绝望,您可以想象吗?您可以继续去想,以光明、正当、敬仰、爱慕的方式,换来的仅仅是您或世人所认为的攀高谒贵,而以今天这样的一种——一种您二老看起来一定是卑鄙的、下作的、无耻的方式,我却轻易得到了我以前所希望拥有的,那么,您老认为,这样的婚姻,它究竟有多少价值呢?以往,您所不屑一顾的,现在,在我眼中,同样一文不值……”
玉富煌握着来信,手在颤抖,他的面部开始呈现出剧烈的病变,那是一张苍白的、变形的、扭曲的脸,张氏啜泣着宽抚他的后背,忽然,玉富煌放下信,咳出一大口血,张氏大惊,她连忙唤下人进来,又吩咐人去叫大夫,自己捂着嘴大哭。
这时候,怀莺突然进来了,她身子还不见好,走两步路弱柳扶风,摇摇欲坠似的,可她眼睛里闪着光,问道“我听说向峰来信了?给我的吗?”她直奔那封摆在桌上的信笺,好像屋里的人都不存在一样,玉富煌和张氏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怀莺读着信,不知看到了哪里,似乎是读不懂,她在一句上逗留了很久,目光不断从句首移到句尾,然后再移回句首,如此反复十几遍,好像才打通了读向下文的通道,这个过程里,她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直至最后,完全熄灭。怀莺平静地走出门,她忽然感到很清醒,自从向峰再次出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如此清醒、轻松的感觉了,甚至于,她刚走出门,就马上意识到屋里还有病重的父亲和伤心的母亲,于是她折返回来,问候了他们。
怀莺的异常举动,让玉富煌和张氏觉得不安,他们小心地回应着怀莺,怀莺点点头,平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到了傍晚,张氏安顿好了玉富煌,就来到怀莺的房里,她放心不下,过来陪着女儿,怀莺躺在床上,脸苍白无色,但却无比平静,道“妈,我没事儿,你就放心吧,我都能看得开”,张氏仍是忧心忡忡。
怀莺道“妈,你快回去吧,早点休息,我也想好好休息会儿了”,张氏闻言,只好缓缓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