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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前夕,福龄是广东四会县知县,他在任时,因为操劳县政,落下不少病,尤其是胃病,胃疾严重时,深夜呕血,即使如此,也依然没有丝毫懈怠,他兴办教育,广荐人才,重修水利,上任两年,百姓无不爱戴称颂,“年轻有为,公正和慧,勤慎廉明,树人之仁,复见青天”,这些都是百姓给他的赞誉,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八岁小童,都知道他的政德。
福龄的为官之德,深受祖宗的熏陶和教诲,他啊,不仅受到了勤政爱民、公正和慧的熏陶,同样也受忠不违君、臣心如水的熏陶,在他心里,“忠”字当头,那是一等一的大事,甚至,“忠”字“当头”都不足以形容他了,福龄的世界里,“忠”可以君临一切,什么“孝”、“义”、“仁”,这些只不过都是“忠”的仆从,他可以移孝作忠、移义作忠、移仁作忠,一切都是为“忠”而服务的。
天意弄人,时间走到了辛亥年前夜,福龄的忠路也快走到头了。那是他在任的第三年,风起云涌的革命席卷而来,福龄始终在为幼小的宣统皇帝担忧,他想“这次叛乱闹得不小,这些谋反的,都是公费留洋回来的洋学生,他们不思皇恩浩荡,不思报效朝廷国家,反倒大逆不道作起乱来,朝廷再不设法应对,恐怕国本动摇啊,不过,朝廷是一定会解决叛乱的!曾经的太平天国怎么样?闹得翻江倒海、震天动地,不照样被荡平了吗?这不过是些洋学生,能闹多大?还能闹得过太平天国?”
一次偶然,福龄从家人口中得知,振青居然也在这个队伍!他气得肝胆欲碎“振青与这等人为伍!不会有好下场!”,谁知一语成谶,那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福龄还没看得清楚这“叛乱”背后的深层原因与矛盾,旷古罕有的、巨大的革命浪潮就将他掀翻在地了。
在县衙中,福龄得到消息,广东各地的“武装起义”闻风而动,大有燎原之势,其中一小撮“叛军”,也正成群结队地向四会县城奔来,福龄下令,立即关门闭城,组织所有的保甲团勇、马步守兵在县城内守备,可是,他调防的那些兵勇,基本都是一副邋邋遢遢、半生不死的样子,福龄质问县城把总道“你手下这些兵勇,个个少气无力,怎么能抵御叛乱?”,把总为难道“这……知县大人啊,这些兵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人,听说向这里来的起义军有四五百人呢……况且……各地都跟着起义献城了,这改朝换代,也是大势所趋,大家都随波逐流嘛,咱们没必要触那个霉头、碰那个钉子,我看,我们……也没必要死撑了吧”
福龄大骂道“你食大清之禄,却不尽人臣之事!有乱不平,有敌不御!忠义何在!气节何在!”,福龄骂得大义凛然,把总心里却郁郁难平,他想“装他妈的什么忠烈,大难临头时候,还不是一样跪地讨饶,这王八蛋要么是不识时务,要么是道貌岸然,管他他妈的是什么,反正,老子可不能再跟他厮混下去,起义要趁早,说不定还有功无过!”
把总当即与手下兵勇密谋,将福龄五花大绑,押解到县城东门口,大开城门,本来,他还想叫全城百姓都到东城门去夹道欢迎起义军,可又一想,福龄在百姓里威望那么高,叫百姓来了,恐怕要多生枝节啊,于是,他率百十几个兵勇在城门口相迎。
把总押解福龄时,福龄兀自破口大骂,到城门下了,仍不停,把总狠狠扇了福龄一巴掌,道“大道理老子是他妈说不过你的,你再敢骂,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福龄虽然身体受制,可嘴上却不屈不挠,花样不重地数落把总和那帮兵勇,把总怒不可遏,心想“这帮他妈的臭文官,骂人时候也是咬文嚼字、不带脏话,他不带脏话,却比那些脏话听着更他妈来气,不整治整治,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怒”,他随即向手下兵勇吩咐道“给老子把他舌头割下来!”,手下四五个兵勇上来按住福龄的脑袋,一人拿出匕首,要动手了,福龄紧咬着牙关,脖颈上青筋突起,面目狰狞地瞪视着把总,忽有一兵勇从人群中冲出,对把总道“总爷,听说起义军最痛恨这些当官儿的,咱们捉了他献给了起义军,本来是大功一件了,割了舌头,就别扭了,您不如把他的舌头留下来,让他去骂起义军,这不也显得我们跟朝廷划清界限了嘛?”这个兵勇的家庭,受到过玉知县的帮扶,他这是想方设法报恩,搭救福龄呢。
把总捻着胡子一笑,道“对,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他刚才骂老子那么长时间,不能轻易放过他,这么着吧,给我断他一条腿!“,那兵勇又欲劝阻,旁边四五人已经行动起来,断腿比割舌方便,很快,随着福龄一声惨叫,事情就办成了,福龄的脸,倏然间变成了酱紫色。
及至起义军进城,把总忙不迭地将福龄押送到起义军面前,起义军的管带叫张彪,管带一营的起义军,人称之张管带。
把总哈腰说道“管带大人,这就是县衙那个狗官,冥顽不灵!总说咱们起义军坏话,还纠集我们和起义军作对,如何发落他才是?全听您的!”
张虎道“我素来听说,玉知县是个仁慈的好官,别为难他了”,他向福龄问道“玉先生,你在任时,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我想请您继续担任本县县长,只是,本县已不再受清廷管辖,同受革命党领导,你意下如何?”
福龄咬牙道“你们一干叛逆,我岂能与你们同流合污,我玉福龄誓死不叛朝廷,你们杀我也好、剐我也好,休想引我同入贼巢,你记得,朝廷的铁骑早晚会踏平你们,我生是大清人,死是大清鬼,给我个痛快!”
张虎失望地摇了摇头,道“革命起义风起云涌,昏庸的大清朝积重难返,玉先生饱读圣贤诗书,应当知道‘人心所向,天命可知’的道理,无须我多言了吧”他转头对一起义军道“给他些钱,让他自己回家吧”
福龄托着一条断腿,北上回乡,沿途所经大半个国家,都在轰轰嚷嚷地闹革命,各省相应,九夏沸腾,福龄抚着断腿痛叹不已,一日,车马行至河南境内,他忽从报纸上看到消息,隆裕太后颁布了退位诏书,福龄潸然泪下,哀痛犹如失去至亲,他托着断腿黯然跪下,向京城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最后一叩之后久久不起。
福龄归乡之后,断腿无法治疗,他耻于世俗沉浮,不愿见任何亲朋故里,就独自搬到东城去住,娶得东城一小商户之女为妻,他尝试慢慢淡忘庙堂之事、革命之事,对自己的遭受,也看开了很多,民国四年,两件突如其来的大事,把他彻底打入了生活的深渊,一是,振青真的死了,死于革命,二是,他妻子死于重病,从那以后,他整个人变得阴郁不堪,他后来没有再娶,也没有回过家,甚至,跟家里所有人断了来往,就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煎熬地度日,可能,也只是在世人眼中,他是孤独的,煎熬的,没人真正了解他。
福龄从小就疼弟弟妹妹,可他又常常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振青、怀莺一样被家人重视过,有时他会羡慕,更强烈的时候,就变成嫉妒,一个家庭中,好像所有的疼爱都是向下的,每出现一个更幼小的孩子,这个孩子便会掠夺式地收集家庭成员的关注和爱,包括老大的,这就是当老大最悲哀的地方。后来,他仕途受到革命党重挫,忠君报国的理想灰飞烟灭,有那么一段日子,振青就成了所有革命党原罪的化身,直到振青死去,福龄才从怨愤中苏醒,又马上掉到悲痛里去,这两种感情绞在一起,成为他十几年来化不去的纠葛。
汉民也是头一次见福龄,他恭敬道“大爷您好,我是汉民”
福龄点点头,道“知道了,孩子们,到屋里去陪陪你奶奶吧”
汉生汉民站起来,进去了,他们跪在张氏膝下,张氏摸着汉生汉民脑袋,垂泪道“你爷爷一辈子操劳,该休息休息了,他走的时候,挺好的,挺安详的,没哭没闹,像个小孩儿睡觉一样,就睡着了……”,她眼泪流得更厉害了,道“临走时候啊,他说,我想汉生了,我想汉民了,我想福龄了,你爷爷知道你俩当兵去了,死活不让去打扰你俩,奶奶只好去找你大爷,托人找遍了东城,终于把你大爷找回来了,可怜呐……你爷爷可怜呐……还没见上你大爷最后一面……就走了……他这辈子生儿育女……走的时候,一个都不在身边……”
汉生汉民刚收住的眼泪,哗哗哗又流下来了。
几天后,汉生汉民即将返程,张氏多么想挽留他俩,可她不能,即使她再疼爱他们、舍不得他们,她也不能让他们刚张开的翅膀就这样收起来,她最懂得玉富煌的脾气,玉富煌舍不得每一个儿孙,可每当需要他做这样艰难的选择的时候,他几乎从不犹豫,她以前之所以会因为儿孙的事和玉富煌发脾气,就是因为她没在玉富煌的位置上,现在玉富煌不在了,她到了玉富煌的位置上,就马上接过玉富煌的责任,像他一样活着。
张氏握着汉生汉民的手,道“孩子们,你们呐,照顾好自己就行,好好闯,别担心奶奶,你大爷回来了,有他给我养老送终,我就不怕了……”,她眼泪又掉下来了。
汉生道“奶奶您别胡说……”
张氏不忍再说,她怕再说下去,自己就控制不住了,她半转过身,眼睛看向别处,挥手轻轻道“走吧……走吧……”
汉生汉民擦掉眼泪,磕了三个响头,出宅门,翻身催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