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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远来不易,请坐吧。”
那老僧虽然身子枯瘦,声音不高,听着却是苍劲有力,说话间便拿手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两个蒲团。
高暧先前见他形貌清奇,已心生敬意,与徐少卿合十行了一礼,这才坐了下来。
那肥胖僧人叫沙弥奉了茶水,便退出了静室。
人去后,脚步声寂,遂觉四下里静谧异常。
日光从背后的小圆窗散散的透进来,射在那老僧背上,恍然间如佛光涌现。
而他却不睁眼,依旧手捻佛珠,面如止水,只待他们坐定,便又问:“不知二位找老衲所为何事?”
徐少卿此刻却也虔诚起来,微微躬身,正色道:“得闻大师佛法精研,德行高深,特来相问前程,还请大师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那老僧点点头:“前程在业力,在个人行止,佛家只讲修行,便问了也是枉然。”
“那……便请大师辨个吉凶如何?”
“也罢,但不知是施主一个人问,还是两位都问?”
“自是两个人。”
“嗯,那么谁在先呢?”
徐少卿侧头看了看高暧,便应道:“就以小可为先吧。”
那老僧又微微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便请这位女施主先行回避。”
言罢,冲外叫了一声,唤入一名小沙弥,吩咐他领高暧去静室外暂候。
高暧满心疑惑,又有些不愿与徐少卿分离,却见他冲自己笑了笑,似是在说左右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不必担忧,心下登时宽了许多,暗想等他出来再问也不迟,当下轻轻颔首,便起身随那小沙弥去了。
徐少卿目送她出门,脸色忽的一沉,带着几许黯然,转过头来问:“不知大师如何解辨?”
那老僧道:“烦请施主写一字,待老衲观后便可解。”
徐少卿略想了想,便伸指在面前的茶盏中蘸了些水,在青砖地面上写下了一个“暧”字。
奇怪的是,那老僧仍未睁眼,只口中默念了两句,便道:“施主所写‘暧’字,乃爪覆于心上,如利刃加身,多灾多难,然其下以‘友’为基,应有贵人相助,不至孤寂无依,‘日’在左边,为旭日东升,前路光明,或许灾祸去后,苦尽甘来,也未可知。”
徐少卿心中一喜,身子微微探前道:“大师的意思是……小可所问为吉了?”
不料那老僧却反问道:“老衲多问一句,施主想问的,只怕不是自己吧?”
徐少卿面色一滞,随即点头道:“大师明鉴,小可问的的确不是自己,还请大师再详加指点。”
“嗯,以那人自身来说,此字或主拨云见日,福缘深厚,可若以施主论,日光如炬,或可驱散重重艰险,温暖其心,然心下之‘友’却未必是施主之友,甚至将为仇敌,却不是什么吉兆。”
那老僧顿了顿,又道:“施主是尘世中人,老衲也不便多说什么,只需谨记一切皆有缘法即可。”
徐少卿凝眉沉思片刻,轻轻吁了口气,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行礼道:“大师解说,令小可茅塞顿开,多谢了。”
他转身出了静室,正在对面小间中坐着的高暧见了,急忙迎上来:“厂臣问的如何?”
望着她柔润热切的眼神,再想想方才那老僧的话,他忽然百感交集,纵是多灾多难,重重阻挠,但这颗心已然被自己照亮,前路的温馨还会远么?
他舒眉笑了笑:“问前程这种事,臣自然是福星高照,运势亨通。”
她见他言不由衷,心下便有些不悦,咬唇道:“我诚心相询,厂臣为何不肯明言?”
“公主误会了,这测言运势都是自家的私密事,若说出来便不灵验了,况且那方丈大师说得艰涩,我只拣些好话记了,也没什么好提的。”
高暧闻言,料定他是不会说的了,但那双狐眸却分明藏着些东西,秘而不透,却也让人无法捉摸。
她轻轻叹了口气,索性便道:“那咱们回去吧。”
徐少卿一怔,拉住她问:“公主还没问,为何却要走?”
“我没什么想问,万事皆有缘法,执着那前程吉凶做什么?”她垂着头,不去看他,语声中却带着些幽怨。
“公主是礼佛之人,自然不是臣能相比的,可这前程之事却是不得不讲,公主难道就不想问问此去洛城的吉凶么?”
高暧不由一愣。
前路迷惘,尽管有他的承诺,可这一去之后,究竟还能不能和他相见相守?
她有些怕,却又忍不住去想,此时若有高人从旁指点,哪怕未必是真,却也能心生慰藉。
抬头望着那张玉白的俊脸,只觉愈发放不下,便点头道:“好吧,厂臣在此稍候,我便进去问问。”
言罢,便暗怀忐忑的向前走,刚跨出两步,却又回头望去,见他就立在身后,面上盈着笑意,竟如阳光般令人暖意充盈,不由得精神一振,便也笑了笑,提着裙摆跨入静室。
房内仍旧禅静,那老僧端坐其中,入定似的岿然不动,仿佛泥塑一般。
高暧近前合十拜了拜,在蒲团上坐了。
“请女施主写上一字,待老衲解来。”那老僧朝面前的青砖指了指。
高暧心说原来是要测字,朝四下瞧了瞧,见并无笔墨,只有面前的两盏茶水,略想了想,便道声“失礼”,伸出纤纤玉指蘸了蘸,在地上写下一个“卿”字。
那老僧微微颔首:“原来女施主所问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高暧被他说穿心事,脸上一红,又见他并没睁眼,却似已经瞧见了自己写的什么,暗地里更是惊讶,不由又生出几分敬意,恭然道:“大师慧眼如炬,信女问的正是旁人,还请大师指点。”
那老僧道:“女施主所写这‘卿’字,左右皆似刀斧利刃,暗示此人身处夹缝之中,进退两难,战战兢兢,稍有疏失,便有覆亡之祸……”
高暧听他这么说,浑身不由打了个颤,暗想徐少卿的身份处境,的确正是如此,登时紧张起来。
却听那老僧续道:“而这中间一字,乃‘人’上加‘目’,欲指其人前后瞪视,坚忍不屈,昂然而立,毫无退缩之意,若非如此,只怕早已身入黄泉了。”
高暧稍稍松了口气,双手紧攥着裙摆,不停地颤着,急切地问:“那日后究竟是吉是凶?还请大师明……”
话还未完,却忽然见那老僧缓缓睁开眼睛,瞳中竟是一片死灰似的浑浊,没半分光彩,乍见之下竟有些诡异。
她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个眼盲之人,而却能洞悉一切,这是何等的佛法修为?
“老衲观女施主与我佛根缘深厚,该当深明缘起缘灭之理,为何却如此执念?”
高暧心头沉了沉,知道他所言不错,但脑海中一浮现出他的身影,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索性一咬牙,又道:“此人几次救过我的性命,绝非寻常,若无执念,便是无情,信女根基尚浅,这一劫度不过去,只能请大师指点迷津。”
那老僧慨然一叹:“明明生具慧根,却定要妄持执念,自来多情伤怀,世间又缘何苦难深重,大抵皆是因此。罢了,吉凶如何,方才老衲已与男施主解说过了,女施主自去问他便是。”
高暧愣了一下,似是明白了什么,便起身行礼告辞,快步出门,却见外面廊间空空,不见徐少卿的人影。
她心头登时紧了起来,之前还说在外面等着,怎么片刻间的工夫,人却不见了?
正自焦虑,旁边隔间中走出一名小沙弥,将一封信笺递到面前。
“女施主,这是方才那位男施主留与你的。”
她接在手中,见那信封空无一字,心头不禁又沉了沉,已有了几分预感,却仍有些不甘的问:“敢问小师傅,他去了哪里?”
那小沙弥摇头道:“这个小僧不知,那位施主只让小僧将此信转达,便自去了,并没说什么因由。”
高暧慌得厉害,只觉那最不愿看到的事已然成真,颤巍巍的将那信封打开,取出里面折好的笺子,见上头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臣有要事远行,不及告别,然半月即可返回,请公主暂居此寺,切不可外出与任何人相见,谨记,谨记。”
她怔怔读完,又仔细看了两遍,见那上面的确是徐少卿的字迹,脸色木然,站在那里,脑中麻乱不已,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
他走了……
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为何这般一声不响,难道真的连道别这片刻的工夫都没有么?
既是走了,却又为何要让自己呆在这寺庙中?
这一切她都是懵然无知。
只听那小沙弥道:“那位男施主已让师父吩咐下了,请女施主随小僧来。”
高暧默然无语,讷讷的随着他走向回廊的另一边,又拐了几道弯,便到了走廊的尽头。
那迎面是一道门,有些破旧,上头加着几道链锁,像是不常开启的样子。
高暧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心道这莫非又是什么圈套不成?
这时,那小沙弥已取钥匙除了链锁,伸手将那木门推开,便见里面是一片合围院落,不算宽大,里面立着几棵枝叶稀疏的大树,显得毫无生气。
而正对面那上下两层的阁楼也是异常古旧,还有些剥落破烂。
她一见之下,不由更是心慌了,正想转身离去,却见那楼上的窗格处忽然探出半个身影,头上梳着小鬟,穿一袭雪青色的衫子。
“翠儿!”
她当即惊呼了起来。
那楼上的人正是翠儿,此刻乍闻喊声,凝神看过去,立时也瞧见了她,刚想出声呼唤,却又闭了嘴,转身回入房中,复又急匆匆的推门而出,“噌噌噌”疾奔下楼来。
那小沙弥合十一礼道:“这位姑娘也是刚来未久,女施主定然认得,请先入内歇息,稍时小僧再送茶饭来。”
高暧道了声谢,便也急急的走入院中。
翠儿此时已下了楼,奔到面前,一把拉住她,泣道:“公主,原来你也在这里,真是吓死奴婢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高暧也忍不住问。
翠儿抹泪道:“今日公主随徐厂公去后,奴婢正走到半路,只觉脑后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等醒来时,人却在这里,还道是被歹人劫了,方才又见有和尚出入,这莫不是……”
她话音未落,便听“哐啷啷”的声响,那沉重的木门重又紧紧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