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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扇死你个狼心狗肺的老王八蛋!”她恶声恶气地开始骂,“我还帮你开了十几枪呢,你不记着我的好处,反倒怀疑是我骗了你去送死?姑奶奶要宰你,不会在林子里回手给你一枪?再说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是哪个挨千刀的张罗着下午出城去骑马的?是你还是我?你自己说!”
陈文德挨了个大嘴巴和一顿臭骂,自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像被茉喜打蒙了似的,仰脸看看茉喜,随即低头攥了拳头,又用力地捶了捶脑袋。
“乱了……”他终于像一位真正的伤员一样,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呻吟,“茉喜,我刚才是糊涂了……”
茉喜看着他,他一服软,她也就硬不起来了。
“你就是不信我!”她的声音轻了许多,“你放心,虽说开始的时候,是你逼我跟你好,可就凭着那天晚上我闹肚子疼,你能救我一命守我半宿,我就绝不会勾搭了别人来害你。你堂堂一个司令,总这么疑神疑鬼地发神经病,你丢不丢人?”
陈文德听到这里,垂下了头。很艰难地向后挪了挪,他让出了一块地方,又拉着茉喜的手,让她坐了下来。
抬手揽住茉喜的肩膀,他低声问道:“是不是吓坏了?”
茉喜一摇头,“不怕!身上背着个肉垫子呢,子弹来了也打不着我!”
说到这里,她的心微微一动,因为想起在那枪林弹雨的时候,高高大大的陈文德俯身下来,真把自己整个全盖住了。
“趴下歇着吧。”她转向陈文德,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别碰了后背上的伤。趁着天还没有很热,赶紧把它养好了。”
陈文德看了她一眼,眼神虚弱。随即乖乖地翻身趴了下去,他闭着眼睛低声说道:“茉喜,你别怕,今天是我大意了,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茉喜起身扯过一床薄被,抖开了给他盖了上,“发生也没事,往我身上赖呗。你个不要脸的大赖子,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总账!”
这话说完,她的动作僵了一下,因为肚子里又有了动静。捂着肚子就近坐到了床边,她在心中暗想:“说姓陈的呢,又没说你。你个小赖子,跟着凑什么热闹?”
山中的刺客们经了陈部士兵的围攻,死了一些,逃了几个,余下的全被生擒了。
俘虏们经过严刑拷打之后,被陈文德下令拉去了大路口——洪城县只有有限的几条繁华道路,其中有一处十字路口,因为四周商铺林立,从早到晚总是人来车往,故而被人称为“大路口”。大好事与大坏事总是发生在这里,正月舞龙灯一定会经过大路口,秋后杀人砍脑袋,也是在大路口动刀子。
行刑那一天,茉喜躺在床上,正在喃喃地骂小赖子。她骂一句,小赖子踢她一脚,双方你来我往,隔着一层肚皮战斗不止。六个月的肚皮了,已经紧绷绷地鼓出了形状,虽然还是不很大,但茉喜偶尔跑跑跳跳,也能觉出自己的笨重来。茉喜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小赖子,可这个小赖子又让她隐隐地贼心不死,让她认为自己和万嘉桂之间还没有彻底地完。
正是躺得舒服清凉之时,陈文德进来了。
陈文德,在某些方面,和茉喜很相像,都有点铜皮铁骨的意思。茉喜对于皮肉伤,从来都是满不在乎;陈文德的小腿被子弹钻了个窟窿,可是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手杖,他也并未因此少走半步路。伸手轻轻一拍茉喜的肩膀,他说了话:“宝贝儿,走,我带你去看场热闹!”
茉喜回头看向了他,“热闹?哪儿有热闹?大夏天的,我就看出了个热!”
陈文德低头对她招了招手,逗孩子似的笑道:“走,我给你出出气。”
茉喜莫名其妙地跟着陈文德出门上了汽车,走到半路才听明白,合着陈文德是要带她去看杀人。她虽然自诩是个胆大包天的女豪杰,然而也绝没有看杀人的瘾,当即就想让汽车夫掉转车头,送自己回家。可陈文德另有一番理论——自从在林中遇了偷袭之后,他一直有点灰头土脸。当着茉喜的面处决刺客,对他来讲,是个重振威风的机会。他要让茉喜知道自己的本领与手段,像一只焦虑的雄兽一般,他要在心仪的小小雌兽面前,血淋淋地生吞活剥几个敌人。
他还要让茉喜知道自己依旧是有权威有力量的,跟着自己,亏不了她。
大路口已经被士兵戒严了,铺子提前接了命令,有没有买卖都不许关门。士兵之外站了不少百姓,房顶上也趴着许多半大孩子,全都在紧张肃穆地等着看杀人。及至看到汽车开来了,汽车里又走下陈文德和茉喜了,观众们立时精神一振,无数双眼珠子一起转到了司令太太身上。
俘虏是十几名士兵模样的青年,因为全都受过了酷刑,所以气若游丝地跪在地上,全靠着一身五花大绑束缚了手脚。陈文德拄着手杖,先是叉开双腿站稳了,随即向旁一伸右手。一名副官立刻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将一支手枪送到了他的手中。
把左手的手杖夹到腋下,陈文德望着前方一拉枪栓,将第一粒子弹上了膛。然后重新握着手杖支撑了身体,他侧过脸,对着身边的茉喜一挤眼睛,是个中年顽童要闹恶作剧的神情。
然后转向正前方的一名俘虏,他像打靶子练枪似的,抿嘴含笑扣动了扳机。
在骤然而起的枪声中,茉喜猛地一震,强忍着没有惊叫逃跑。一阵凉风吹过后脊梁,她能感觉自己满脑袋头发全竖了一下。和陈文德相处得久了,她几乎忘了对方的真面目。守着这样一个男人,永远都是伴君如伴虎,除非自己能永远把他降服住。可是,自己能吗?
有那么一瞬间,茉喜又想跑了——趁着现在自己能吃能喝,肚子也还没有大到碍事,赶紧跑,跑晚了,说不准哪天就也被陈文德给毙了。
枪声还在接二连三地响。陈文德换了一支手枪,专门瞄着人脑袋打,一打一开花。打到后来,他乐不可支似的,自己笑出了声音,茉喜横了他一眼,发现他此刻竟是春风满面,脸上红扑扑的,脑门都见了汗。
“疯子。”茉喜在心里想,“这是个疯子。”
茉喜乖乖地看陈文德一枪一个,打爆了所有俘虏的脑袋。观众们有些意兴阑珊,因为满拟着能看到一场血流成河的大砍头。不过不砍脑袋,枪毙也行,聊胜于无。
像只狮子或者老虎一样,陈文德抖擞皮毛,天气热,他的短头发中散发出了腾腾的血腥气。幅度很大地摇晃着转了身,他拖着他那条受了伤的长腿迈了步,姿态有些滑稽和狼狈,不过也相当的豪横,一路走得横冲直撞,所过之处,没人敢挡他的路。
茉喜若有所思地跟着他回到了汽车上,两条腿没受伤,却也有些哆嗦。她一直觉得自己就够横的了,吓得住债主,震得住校长,然而此刻见了陈文德这个真正的亡命徒,她喉咙发干舌头发苦,承认自己还是逊了好几筹。
一只滚烫的大手落在了她的膝盖上,陈文德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她笑问:“痛快了吧?”
茉喜眨巴眨巴眼睛,说话之前先在心里打了个草稿。然后抬手摸了摸陈文德的短头发,她开了口,“痛快个屁,吓死人了!他们是谁派来的?你到底有多少仇家?”
在她的小手覆到陈文德头皮上的一瞬间,陈文德一皱眉毛一缩脖子,很销魂又很疼痛似的吸了一口气,仿佛茉喜的柔情灼伤了他,“是孟国栋的人。明的打不过我,改玩儿阴的了。”
茉喜想了想,记得万嘉桂先前提起过一个姓孟的师长,说是他的顶头上司,对他很是提携。这个孟国栋,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孟师长了。
像摩挲一头猛兽一般,她的手掌从陈文德的头顶往下滑,一直经过后脖颈,滑到了透着潮热汗气的后背上。
“回家弄点儿凉粉吃!”她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你也吃点儿,吃完了洗个澡,凉快凉快!”
陈文德一摇头,“下午我出趟门,你自己在家待着吧。”
陈文德一走便是许多天,再回来时,天已经热得不成了话。在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声中进了门,他直奔后院去找茉喜。
茉喜站在院子里,头发经了理发匠的手,又成了弯弯曲曲的一脑袋卷子。耳朵后面掖了一朵不知品种的鹅黄鲜花,她穿着浅绿衫裤,一张脸汗涔涔的,白里透红。
陈文德一眼看到她,登时就笑了,一边笑一边走到她近前,伸了手一拍她的屁股,“腰呢?”
茉喜这几天不知是怎么了,肚子如同吹了气一般,一天大一圈。抬手一拧陈文德的耳朵,她本是热得心烦意乱,但硬逼着自己对他笑了一下,“好像你是什么细腰大美人似的。我就没腰,怎么样?你啊,不满意也对付着瞧吧!”然后她松了手,顺势又在陈文德胸前捶了一拳,“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把我和小武扔在家里,你又放心了?”
陈文德抓起她的手,低头看了看,然后噘嘴在那手背上亲了个响。抬眼对着茉喜一笑,他随即又放开茉喜背过双手,派头不小地一昂首一挺胸。
茉喜见了他这番做作,好奇之余,忍不住要笑,“肚皮收回去!你对我摆什么谱?”
陈文德抬手用食指一点她的鼻尖,然后诡谲地低声笑道:“傻姑娘,告诉你你也听不懂。总而言之,我要再进一步。你乖乖等着,等我带你回北京!”
茉喜的确是不了解他那一番事业,但是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你、你要开打啦?”
陈文德恢复了昂首挺胸的做派,踌躇满志地一点头,紧接着又对茉喜一扬眉毛一挤眼,仿佛他与她之间有秘密、是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