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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锁以前很奇怪电视里介绍西北风土习俗时,粗犷浑厚的苍黄背景中,总要镶入身着大红大绿女人的背影。立足于灰蒙蒙的荒芜风尘之中,现在她理解了她明白了,没有女人那鲜艳的亮色,人的双眼在这荒寂之地,根本就找不到落脚点。
窑洞里每一件细小的物品,每个微小角落,在钰锁双手的擦拭下,渐渐的所有陌生感,转变成心底熟悉的温馨。但灰蒙蒙的气息,还是让她飘浮不定的心情,犹如天上变幻莫测的云彩,时悲时喜。
颜色,才是这里最缺乏的风景,最需要的点缀。
钰锁在凛冽的寒潮、嘶叫的风沙中,每天抱着孩子赶往八里地的县城。回来时,她的十指不闲,无名指上挂着一小铁桶涂料、中指上挂着涂刷、食指上挂着三两斤大米、小指上挂着奶粉……
她在风沙中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到了门口,双手一下垂,手指上的所有装物品的塑料袋呼啦啦落下,在脚下堆成一座小沙丘。她则靠着门框站立着,喘着粗气,看着寒风将她嘴里哈出的热风,雾一样席卷劫持而去。她被物品重量勒紧得乌青肿涨麻木的十指,渐渐恢复着。她的手指弹了弹、动了动,将孩子换成另一种搂抱的姿势,掏出钥匙,打开铁锈的门,冲入院内开启窑洞的门,将叠起的被子围成一个圆形,脱掉层层包裹着孩子的小斗篷,将孩子放坐在被圈的保护之中,再慌忙跑到院外,将门口的物品分成几趟一一拎回。
关了院门,阻止了风沙,就是母子二人的世界了。钰锁将冷热开水,兑成不烫不凉的温水,调入奶粉摇荡着,包上一层毛巾,俯身床上,拉起孩子的两手教他抱住奶瓶,微笑着看他将奶嘴,贪婪地塞进自己的小嘴巴里。
钰锁盘起长发,套起长褂,戴上胶套,打开涂料罐,掂起涂刷。在窑外风沙呜咽轰炸的嘶叫声中,开始将自己潜意识里存在的风景,颜色,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构建、涂抹……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四棵树村的四家居民,突然发现村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是军嫂,她与众不同,她居住在一栋亮堂堂的童话屋子里,天生享福的命。
晶莹洁白的大雪,像厚厚的地毯,从天上铺卷到无人涉足的地上,钰锁亮堂堂的红屋子,大红院门,暧昧在冰封天地的皑皑白雪之中,显得古怪离奇,迷迷离离。
残破的村庄,悄然神秘的矗立起一座红房子,在鞭长莫及的四棵树村,实在是一件憾天动地的稀奇事。上至九十岁的老太婆王秀英,下至三十岁的光棍王国强,都将眼睛擦得亮亮的,穿着他们得体的衣服,三三两两相约着跑到了钰锁的红房子前,在洁白的雪毯上蹭上几行零碎的脚印。
他们远远的看着钰锁的身影,风一样利索地在红房子前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不约而同地怯怯止步,对着院落探头探脑。
“这女娃子心细,把屋子收拾得多好呀!”王秀英颤微微、长满老年斑的手,梳理着头上稀疏得露出古铜色头皮的白发,浑浊的眼睛在寒气四溢、红白交辉的雪地里,淌着泪。
钰锁扔掉手里的活计,欣喜地迎了出来,整整三个月,她没见到过串门的邻居,除了上街购置物品有个简单应答的过程外,她基本上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她本不善于表达自己内心的语言,现在更是退化得厉害,她甚至有些担心再没有会话的对象,她的语言表达功能,总有一天会消失。
“来啊,进来喝茶!”钰锁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招呼。
他们转动着木愣愣的头颅,盯着钰锁,巍然不动。钰锁便走过来搀扶老太婆。
“我娃说啥哩?快止住,快止住,”李秀英在脚步快踏上钰锁窑洞的那一刻,探头里面整洁光鲜的布局,犹豫着,用手拉着门框,“咱污婆子,这几天上火,眼雾的,脚冻的,糟蹋了你的屋子,不进不进!候在门口端详一下子就能行的。”
钰锁听不懂老太婆的话,但觉得他们说话,像鸟鸣一样悦耳。她思忖了片刻,懂了老太太的意思,他们害怕弄脏了她的屋子,不肯进来。
钰锁想了想,拿了两袋面包分塞给王秀英和她身后的王国强,用斗篷包紧了源源,抱着孩子跟在他们身后说:“那——我上你们家里转转?你们欢迎吗?”
王秀英咧着没牙的嘴,笑了。她准备陪钰锁朝外走,刚一转身与身后的王国强撞了个满怀,抡起拐杖朝他头上抡着:“这娃咋一点也不活泛。失急慌忙的,撵贼哩”“阿婆言惨得很,一般人受不了。”王国强拢着衣袖,撵不走,尾巴一样跟在她们身后,在村子周围逛哒。
只交谈了一会儿,钰锁就惊奇地发现,她完全能懂他们说话的意思。他们介绍说这儿曾经是水美草丰的好地方,大荒之年,这儿的人们还能吃饱饭,外地女子都愿意嫁到这儿。后来,这里水干了,沙漠化了,原先居住的一千多人,全部迁走了,有的迁到了内蒙,苦读书有出息的人,则迁到了大城市,但大部分人都迁到了蔡旗农场。
老太婆用手杖指着王国强:“这猴娃的媳妇,就嫌他立不了志,拾掇不了屋,丢了娃,走了,不回来了。”
王国强用拢起的衣袖不停揩鼻泣,他说:“看你一天哆嗦的,凡人不招嘴,招嘴就厥人!哆嗦得不知道脚往那儿放(过于摆谱)!”
王秀英拿手杖捅王国强的背:“这娃匪得很,贫气得很。”
“阿婆,你咋不搬到城里享福?”钰锁惊奇地问。
王秀英停止了与王国强孩子式的逗乐,擦擦混浊的泪水,默默带着钰锁来到一个巨大的坑凹边,指着近乎地球蹋陷下去的那块地方说,这儿原先叫沙海湖,里面蓄满了清灵灵的水,不仅供方圆十几个村庄日常用水,还让坡坡坎坎长满了绿树绿草,可是后来沙海湖干涸了,这儿就慢慢沙漠化了,荒芜得留不住人了……
夕阳绚丽夺目的光彩,给雪地添上一抹柔和的淡粉色。钰锁觉得自己像个天生的观察者,她心灵的某个通道正在悄然打开,流向这片荒漠,流向这个弱小的人群。她感慨万端地想,九十岁老人的执留和眼泪,与王国强与赵钰锁是相通的么?他们之所以居住在这里,都只是为了爱情?
她想,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有房屋圈起来的爱情,就有随水流传的故事,就有在风沙中沉淀下来的历史。干涸的沙海湖还会有一天涨满水、让荒芜得留不住人迹的沙化地边缘,攒足劲儿重新欢腾出一片生命的绿色么?
2
与整个世界淡蓝洁白交相呼应的那座红房子,在雪夜里实在是扎眼得很,玄妙得很,神奇得很。
奔红房子而来的第二拨客人,居然是探险沙漠的一个日本人,和A市一个采风的艺术家。日本人矫健矮小,总是一副活龙活虎不知疲累、风趣乐观的样子,而艺术家最初则是带着满脸疲倦的沧桑,和愤世嫉俗、悲天悯人的情怀,唯一相同的,他们都是带着一身寒气的独行侠客,日本人背着睡袋帐篷,艺术家背着相机。
红房子最终引起了部队注意,他们是第三拨人。这让钰锁多少有些吃惊,她的初衷,只想照亮男人回家的路——并且只是初步完成,男人距回家的时间还有两年!现在远方的客人来了走了,附近的村人来了坐了,并且有几个穿绿军装的身影,踏着厚厚的积雪,“吱咯吱咯”前来。
当时,钰锁抱着裹在斗蓬里的孩子,踏着积雪,步送着远方的两位客人——艺术家和探险家。与风沙为伍、欢乐太少的日子,她总是特别留恋,能给她带来一丝一毫欢快的人。
送行的脚步,与慕名前来的绿色身影,相遇在阳光照耀的淡粉色的雪地里,令钰锁悚然一惊,她背过身用棉衣遮住头脸,装着弯腰系靴带,回避递交过来目光的同时,却能根据他们发出惊叹和欢呼的声音里,分辨出胡传龙就在其中,他们团队的官兵,每周轮流在附近一带沙漠巡逻。胡传龙的脚步、气息,于千万人之中,她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
“送客千里,终有一别!”艺术家挥挥手,只要有缘份,我们还会相见的。”他指了指飘逸在他脑后的长发,“这是我的标志,也是我所在城市的标志,你探亲回家经过我的城市,只要打听一下阿毛哥,就能顺利找到我!……”
“我叫左藤一郎,这是我的名片!”探险家在旅行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恭敬地递了上去。
“名片?我也有,我也有……”艺术家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在行李袋里寻找了一阵,急得抓耳挠腮还是没找出名片。
“不用找了,我记住您的大名了——阿毛哥!大街小巷里下至三岁小孩、上至八旬老人都熟悉您!您的长头发就是名片!”钰锁递给对方一把梯子。
可艺术家不甘心,将行李袋放在地上,敞开来找出一张精美的名片,如释重负地看看日本人,递给钰锁。
钰锁端详着手里的名片,这是她有生以来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接到的两张闪着油墨芬芳的名片,她被上面的头衔、联系电话吓唬住了,那些联系方式与成绩,遥远得让她只有仰视的份。
钰锁送完客人徘徊在红房子附近,胡传龙已带着战士回撤,他们一个个脸红得像喝醉了酒的红虾。他们跨越障碍一般,从钰锁面前一跃而过,比风沙消失得还快。
他们在红房子里逗留的时间最短,钰锁心中涌动的故事却最多最长。
钰锁的千言万语,在苍茫广漠的沙漠雪海里,汹涌成两行清泪。
艺术家和日本探险家远去了的身影,此时出现在高高的山梁上、悠悠空寂之中,传来他们郑重的承诺:“军嫂,军嫂,祝你美梦成真!祝你的720棵绿树,陪你在沙漠里一起抒写你传奇的故事……我们还会再来,看你,看你的树,看你的丈夫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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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你这些年的爱情!”护士晓春手中的红木梳,轻轻滑过钰锁乌黑的头发,捏在她戴着塑料手套的掌心,聚束在脑后别上花夹。再将掉落在地上的头发拾起,打成一个结。
晓春对钰锁超出一般医务人员的感情,确实是被钰锁的故事打动,被一群军营男子汉的单纯所吸引,另外胡传家基本上每天傍晚时分会来病房站一会儿,如果确实是商务忙碌,也会派公司的职员小慧特意送来一些补品,带些策划资料,甚至给钰锁送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替代了硬纸壳式的键盘,致使钰锁的打字技术,犹如她讲述的故事,突飞猛进如瀑流泻,成为晓春每日的侈好。